卖花声里吹来带着香气的风
□王太生
微醺的春风,在卖花声里带着香气吹来了。
丰先生走远了,这位“卖花人”,走过的路上,还留下淡雅的芬芳之气。
古人的广告
有个人曾经跟我说,如果没有现在手上的这一大摊子事情要做,真想回到古代去做一个素心人。
做一个古代素心人,想法很简单。他想尝试牵一匹马,去芳草萋萋的千年古道上寻幽。或者骑一头驴,到西安郊外的霸桥上走走。夜幕降临,提一盏灯笼,拜访老友,古代的夜晚,万籁俱寂,小虫唧唧,露水浑圆,靛蓝色里,一灯如豆。
我也曾想去101个地方,投宿在那些民宿客栈里。几年前,子夜去宏村,在一户路边山民家中过宿。夜晚四周幽黑如漆,只看见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繁星,天空像被过滤一样,能见度透亮,我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么多星星了。
去古代三日游,一日去唐朝,一日去宋朝,还有一日坐在民宿里发呆。
那些古诗古词古画古曲,都是古人给现代人做的广告。
看了古人的广告,我就想骑一头毛驴到古代去逛逛。我曾经天真地想,我要到洛阳城里去拜访嵇康。
有一回,我看过李白为秋浦河做的广告,就约了几个朋友去了石台县的秋浦河上泛舟,泛舟的山溪有几处断崖式的水面,把衣服都淋湿了,也没有找到李白笔下所写的白猿,倒是看到一只红嘴水鸟,站在浅滩的水草上独处。
古人写字,都是留着几百年后,给后人看的。
与我的城市一江之隔,明朝住在江对岸的徐霞客大爷,就曾经给黄山做过广告。徐大爷在日记里说,“初四日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浴于汤池……”我19岁看过徐大爷的广告,就直奔黄山而去,那还是三十年前,黄山脚下果真有个汤口小镇,我从汤口小镇开始,一路爬到云雾翻滚的天都峰上。
有哪次旅行,不都是冲着古人的广告而去?我去绍兴,就是看了陆游的广告。陆游会写广告,在宋朝写了广告,我看到陆游写的广告,直奔绍兴城里的沈园而去,我只看到一眼葫芦池和一排垂柳,没有找到题诗的矮墙。
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古人?
古代的生活很简单。他们的那些广告是写给现代人的。
我的好友鲁小胖,就是看了唐代张继的广告,很冲动地想到寒山寺里当和尚。
我跟鲁小胖说,你这是逃避收入、提拔、升学、工作和买房、买车的压力,做一个和尚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松,况且你这么胖,人家也不会要你。
我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古代生活?
当然是看了古人的广告。古人的广告里有野薇、鲈鱼、莼菜、云梦之芹,还有青精饭、笋蕨馄饨、东坡豆腐、牛尾狸、驼蹄羹,鲁小胖咽着口水,这些都是美味呀!
好多山水绝佳的地方,古人都捷足先登。武夷山这地方古人早去过了。宋朝人林洪在武夷山中吃过涮火锅,是山中道士招待他的,桌上有一只武夷山的肥兔,兔肉被切成片,一片一片地涮,涮得额头上冒汗,这样的山中吃饭场景,被林洪写进《山家清供》,早成小馆子的招牌菜。
古人的广告,除了曼妙文字,还有画。
张择端就曾为宋朝的开封画过一个大广告,广告里画了几百号人、几百间房,还有街道、商铺、埠头、船和桥,宋朝的楼市那时候就很热闹。
我们为什么喜欢古人?就是看了古人的广告。
有个人看了《水浒》,想在夏天到黄泥岗、野猪林去度假乘凉。宋朝有很多著名的树林,那个人说,这些地方如果有野猪肉卖,他想买几百斤带回来送人,吃不掉腌起来,毕竟吃了这么多年饲料猪肉,好想念那些土猪肉啊,有几回,在梦里“吧唧吧唧”吃那种肥而不腻的土猪肉。
古人写了那么多好广告,收获了名声,却没有收过一分润笔费。
卖花人去路还香
春末夏初,挑一担花去卖,是件芬芳而风雅的事情。卖花人挑着担子,在街市停停走走,所经过的路上,留下淡淡的花香。
宋徽宗在《宫词》中,记录了开封城的叫卖声:“娇云溶漾作春晴,绣毂清风出凤城。帘底红妆方笑语,通衢争听卖花声”。一代帝王,听到街市的卖花声,满心喜欢,也流露出对民间生活的恋恋不舍。
古代卖花人,游走于街市。南宋词人蒋捷写过一首《昭君怨·卖花人》,“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小小花担,挑着无限风光,白白红红的花朵,每样花都很可爱。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宋代“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都卖些什么花?牡丹、芍药、棣棠、木香之类。
寻常人家,雨巷深深,粉墙黛瓦易著花,爬一面老墙,半爿屋顶,给自己欣赏。
我如果出生在古代,住在小巧安静的一座城,会挑一担花去卖。
栀子花,精巧,一朵一朵地卖。夏初,栀子花生在矮花墙上,一花苞是玉白,一花苞纯白,凑到鼻子下嗅,卖花人自己先赏花,不懂得赏花的人,也不会去卖花。
白兰花,文雅,放在小玻璃盒子里卖,上面覆着半湿的薄巾,白兰花是需要呵护的,呵护它花香水分。有一个弯眉、削肩、长脖子的姑娘,衣上扣一朵白兰花,站在绿幽幽的树荫下,人与花一样清芳。
汪曾祺《夏天》中,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为上海长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为听说白兰花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觉得红‘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边花更为刺激。”
在这个香水飘逸的年代,我有时会想,白兰花,生在何人家?
白兰花在粉墙黛瓦、深深庭院里。院子里有棵树,一朵朵,小巧的,带着雨珠的白兰花躲在绿盈盈的叶子底下。
我们这地方,两千多年草木繁盛的一座城,幽深的院子里藏着许多花。
夏天幽静的是芍药,映着花格木窗。站在窗台角落,读书的人,放下书,便看见花。
蔷薇爬在邻家的旧瓦墙头上,蔷薇花骨簇簇织一面墙,说明有人住着的房子,有生气。
有个老者,原先住楼下,在空地上种花,凌霄爬了一竹竿,晚饭花铺了一地。他用细竹竿搭一拱门,叶色碧碧,其华灼灼,经过的人都要停下来,看一会儿花。后来老者搬走了,他种的那些花依然在不同的时间里开放。一个走了,他种的花开着。
在生命的花开季节里,每个人都会遇见一朵花。
我到皖南山中,遇一孑孑村童,蹲路边,瓶中插几根高秆黄花。问是何花?小儿不知,回答是野花。回去后查资料,是古典风雅的萱草花。
我的书架上,有一本丰子恺书画集《卖花人去路还香》,这是先生一幅画的题目,也是整册书的立意。其中有一幅《春在卖花声里》,画面中的卖花女童并未露出正脸,但仅从她纤细的身姿、两条小辫儿、袖间一抹粉色,便能想象出少女干净的面庞。她提着竹篮,里面是刚采摘的鲜花,微醺的春风,在卖花声里带着香气吹来了。
风正吹拂,空气流动,时光会带走许多。丰先生走远了,这位“卖花人”,走过的路上,还留下淡雅的芬芳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