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亲戚相互走动,都会带些各自的“优势”礼物。乡下亲戚一般带上新米、草鸡、鱼、荸荠、菱角、扁担糕(一种尺把长的无馅糯米粉条糕)之类,非常实惠;而像我家这样的城里穷亲戚带些什么呢?父亲自有办法,那就是发挥人口多的优势,分出一部分票证,购买一些乡下不供应的日用品或副食品之类,装上满满一大篮子,我们姐弟轮流抬着去。
二姑妈家住在当时武进县薛家乡岑家大队九二房生产队,是个原生态的小村庄,不通汽车,只能走乡间小路,大约有10多公里。清晨,我们从清凉新村起步,过德安桥后拐入吊桥路,穿过乌衣浜沿东下塘向西,进入打索巷,跨过东大街到小营前,过世丰桥进入成全巷,穿过局前街到化龙巷,跨博爱路直穿北直街,再越青山桥进入斗巷弄,就基本上穿过了当时的常州城。斗巷弄西边有座古老的万福桥,过桥沿石子公路向北行至“253厂”门口,沿北围墙边的小土路向西北进发,一望无际的江南水乡田野风光进入眼帘,只觉得天格外蓝,地格外宽。走了几里地,一座仅有三块石板、没有栏杆的高桥(名“前桥”)耸立眼前,因害怕只好弯着腰近乎爬地过桥。过了前桥经过王搭庄、长沟村,就到了“大坝头街上”。走出石板路的小街便又是农田,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走啊走,走过一所飘着五星红旗的小学,就到了周金坝,已能看到九二房生产队的小村庄了。远远只见家家户户灰黑色的鱼鳞瓦房顶上,一个个白色的方形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条件反射引发了早已饥饿的肚子里一阵“咕噜”声,便一路小跑欢快地冲刺到了姑妈家。
那时的江南农村并不富裕,但过年一定隆重。生产队为了给大家准备年货,总会在“送灶节”前组织到队里的河塘捉鱼,在打谷场上杀猪。社员们扛来一口拦河网,十几个青壮男拉着拴在渔网四角的粗麻绳,套在肩膀上像拉纤似地分别沿着河岸奋力向前拉;几个身穿雨衣雨裤的则站在河边浅水里用竹篙顶住渔网,以确保网口紧贴河边前行;有人撑一条小船在网前引领,同时用竹篙拍打水面以惊鱼。待到渔网离另一头河岸几米时,无数鱼儿便惊慌失措地跳出水面,有的竟然跳到了船舱里甚至岸上。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上网的河头,看到活蹦乱跳的大鱼便发出一阵阵惊呼,欢声笑语在空旷的田野里久久回荡。年成好的话,每家都能分到几十斤鲜鱼,谓之“年年有余”。
平坦的打谷场上,只见两人死死压住捆绑着四蹄、躺在地上嚎叫的肥猪,杀猪手口衔尖刀,左手抓住猪耳朵使劲摁住猪头,右手取下尖刀对准猪的喉咙猛插一刀并用力旋转。刹那间,殷红的猪血就像喷泉,一人端大盆接住猪血。待到猪血放尽,人们把它抬进已经倒入沸水的大缸里进行褪毛,然后把猪吊在大树上开膛破肚。完工后再将猪抬到早已准备好的大案板上,队长和会计在一旁指挥刀手按照家庭人口进行分肉,好肉孬肉合理搭配,十分公平公正。社员们欢天喜地,整个小村庄里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九二房生产队只有十几户人家,建在地势高低的东河两岸。姑妈家在河西,一间旧屋前半间是厨房兼饭厅,门后放着锄头钉耙等农具,靠门口左首砌着砖灶,灶旁搭一间披屋做猪圈;后半间隔成两半,各为姑妈夫妇和表妹的卧室。只有一扇小窗户加屋顶一个小天窗,屋内光线较暗。
时值“送灶节”,大人们忙着洗刷蒸笼、剁菜制馅、调揉米粉和发酵面粉,在大灶上蒸各式团子和馒头。孩子们在刚出笼的团子馒头上点上一两个红点。男孩干此活儿未免太单调了,因此我常常点了几个就跑开串门去了。村上人十分好客,东家给一个糯米团子,西家塞一个热馒头,一会儿肚子就撑得难受,晚饭也免了。最难忘的是乌米团子,那特有的糯香仿佛至今还飘逸在小村庄上空。
那时的苏南农村一到秋后,打谷场上都堆着圆顶的集体粮堆,还有大量的稻草堆,那是每家的燃料;队里每晚轮流派人看护,俗称“看夜”。姑妈家只有姑父是男劳力,白天干活累了次日还有很多活儿等着他干。我和姐弟到了村里,晚上就可以陪着表妹去“看夜”。晚饭后我们带上手电来到谷堆场,巡逻一周便钻进温暖的稻草洞里休息,看着天上的冷月和寒星,互相讲着农村和城市的见闻,有时就一起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公社是棵常青藤》等歌曲。上半夜很快就过去了,空气变得又冷又稀薄,抓起几个草把盖在身上昏昏欲睡。但下半夜必须多巡逻几次,一出草洞,一阵北风吹来打一个寒颤,只见树林和村庄都影影绰绰地淹没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万籁俱寂,偶尔听到远处村庄里几声狗叫。有时从粮垛旁突然窜出一只黄鼠狼都吓得“突突”心跳,我却假装雄赳赳的样子。好不容易熬到东方发白,我们如释重负般回到姑妈家倒头就睡。
新年到了,四周的村庄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村上或邻村都是远近亲戚,互相请客吃饭。吃完饭,大人们就抓纸牌玩。姑父从不玩牌,扛上一杆火药铳,带上一布袋细铁砂子,唤一只狗,到野地里打猎,我和弟弟便成了“跟屁虫”。我们在田野里绕河跨沟寻找猎物,跑得两腿发酸,却总跟不上姑父的步伐。突然一声枪响在旷野里回荡,只见小狗箭也似地直往前冲,原来有一只中了弹的灰色野兔没命地乱窜,越跑越慢,很快就被狗儿扑住。狗儿叼起滴着血的野兔跑来,尾巴不住地摇着,向我们邀功呢。
姑父让我们趴在干芦苇沟边不许靠近,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躲到一棵大树下紧靠着树干向上瞄准。那些活泼的小鸟和麻雀,哪里知道潜伏着什么危险,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往树冠上一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声枪响,一下就掉下来十几只在地上乱扑腾,其余都惊恐地高飞而逃。姑父把这些麻雀卖给镇上的小酒店,3分钱一只,白头翁之类的小鸟5分钱一只。当然,他会留下一些给我们城里来的小馋嘴尝尝鲜。我们哪里吃过如此鲜美的野味,一口下去咬到一粒小铁蛋,差点把牙崩了,从此以后但凡吃到类似菜肴便小心翼翼。
沧海桑田,光阴似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个留给我无限回忆的小村庄早已夷为平地,变成了黄河路和光洋轴承有限公司。听朋友说,当年前桥村上有个算命先生曾预言“此地30年后会变成城市”,没人相信;如今武进北乡439平方公里果然都成了新北城区,可是我还经常梦见九二房生产队那令人神往的小村庄,梦见儿时那充满欢乐的过年时光……
传统民俗 / 金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