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新春里,魏村一户村民在家结婚办喜事,许多亲朋好友和村民前来祝贺。姚建国 摄
金明德
我家从明代起就世居常州城,是地道的常州人。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的中小学时代,那时家中人口多,物质生活艰苦,一年到头少有饱肚体验,特盼过年。
今又过年,60多年前老常州人的过年习俗依然历历在目。
俗话说“腊八过了就是年”,腊八节便是新年的前奏。在这一天,家家都煮一大铁锅腊八粥,粥里除了糯米或粳米外,还有花生、蚕豆、黑豆、芸豆、芋头、山芋、胡萝卜、白萝卜等8种配料,条件好的人家还放入咸肉丁或排骨。我家钱少只能买8分钱一斤的大圆骨,用骨汤煮腊八粥却鲜美可口,且骨上的残肉啃完后,卖给供销社还值6分钱一斤,非常划算。腊八粥煮好后,邻里间端上一大碗,大人们一边品尝赞赏着各家的手艺,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或家长里短,孩子们则闷着头一碗碗地猛喝腊八粥,喝得头冒热汗,肚胀难忍,夜里尿频,但难得体会了饱肚的滋味,值得啊!
日子如水,一天天从脚下流过。每年元旦后的某天早上,父亲总会带上一个蒲包出门,下班后带回来2只生猪头。拔猪毛便成为我们的新任务。我们将成块的柏油放入一只破锅里烧化,然后浇到猪头上,白白的猪头一下子变成了黑团团,还冒出刺鼻的化学味。待其冷却后,把柏油一块块扒下,猪头便比先前更白更好看。父亲用斧头将它们劈成四爿,倒入点白酒,撒上炒熟的花椒粗盐,放入一把八角茴香,排入60厘米直径的绿花纹牛头缸,盖上木板,放在桌子底下。这是全家人过年的最佳菜肴,我甚至提前流出了口水。
农历腊月廿四民间送灶节(据说官家是廿三、渔家是廿五)一到,年味就更浓了。家家户户忙着蒸糯米团子、发面馒头和米粉糕,用以祭拜灶王爷,祈祷上天关照。我家不信这些,做团子、馒头是为了改善过年的伙食,于是搬出糯米粉、面粉、赤豆、猪肉、荠菜、青菜等食材,在祖母和母亲的指挥下,洗的洗、煮的煮、剁的剁,忙得不可开交。揉面粉和米粉的力气活我们男孩干;滤豆沙、拌菜馅时就命孩子们在一旁观看,她们一边做一边讲述着各种要领和要求。为了增加花色品种,她们创造性地将花生米、枣肉和果脯剁碎,掺入西瓜子仁等做成百果馅;或者在一碗糯米粉里放入板油、红枣和桔子皮粒,加入适量盐与红糖,这种椒盐油酥馅的团子最受欢迎。为了区别各类馅的团子和馒头,她们还发挥造型工艺:青菜肉馅团子尖顶、萝卜丝馅扁顶、豆沙馅圆形、油酥馅椭圆形、百果馅刻上两道凹痕呈歪桃形;馒头则在褶皱和蒸好后点红点的数量上进行区别。祖上留下来一副做方松糕和圆印糕的木模,寓意“生活甜蜜”和“人往高处走”的甜糕是必做的。令人口水直流的送灶团子、馒头和松糕只能在刚下锅时尝一尝,解解馋,绝大多数必须留在“新年头上”(常州话,泛指年初一至初十,广义则延长至元宵节)做每天的早餐。
年前的最后一周,孩子们最勤劳也最自觉,不睡懒觉了,天天起大早,或到市中心的国营正素巷菜场,冒着寒风排队购买各类凭票供应的菜蔬,或随时被派出去买油盐酱醋,女孩则跟着母亲洗衣拆被。当然,小年夜都必须去理发、到“浑堂”(常州话,浴室)里排队洗澡。
大年三十上午,一家人忙着包馄饨,下午再生一个煤球炉,一个做饭菜,另一个承担炒货任务。花生和黄豆是定量供应的,瓜子是平时吃西瓜、南瓜时扒出来晒干留下来的。我们奉命将黄沙和这些豆类或瓜子分别混在一起,头上披件破衣服,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铲刀使劲翻炒。待听到“噼啪”的响声时,捡一粒一咬,脆了就说明已经熟了,赶紧倒入事先准备的筛子使劲筛掉沙子,否则待你享用时那暗藏的沙粒会崩掉牙齿。
华灯初上,“嘭啪”“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香味。大家洗手后,父亲一声令下“开席”,一家人按长幼排序围坐在一张旧八仙桌旁。桌上已摆好油爆花生米、猪耳朵条、凉拌海带、皮蛋拌豆腐4个冷盘;水芹炒百叶、韭菜炒鸡蛋、素什锦、如意菜(由黄豆芽、雪里蕻、百叶或油生腐丝、胡萝卜丝合炒,是常州人过年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寓意新年万事如意)等4个精致热菜,当然还有一条红烧鱼、一碗糟扣肉和一锅肉圆菠菜粉丝汤,均须等上饭前上桌。祖母和母亲总是不时离席去照看炉子:时儿端上来一盘炸春卷,时儿又来一盆胡萝卜、山芋或芋头。当半个热气腾腾的咸猪头上桌时,整个小屋都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掀起了年夜饭的高潮:孩子们“没手拉把”(常州话,双手齐上)地你一刀我一块地拆着啃着:猪鼻充“硬香”、猪眼睛有韧劲、猪脑肥而细腻,个个吃得嘴油腮亮、眉开眼笑;大人们则点评着孩子们的“吃相”,欣慰地笑着。最后当自制的八宝饭上桌以后,一锅白米饭再也无人问津——这可是全年中唯一的景象哦!
碗盏收拾停当,大家洗漱完毕,母亲说:“12点钟之前别睡着,听老鼠嫁女女(常州话,女儿)呢。”孩子们躺在被窝里睁大眼睛望着屋顶,终于在一阵阵鞭炮声中心满意足地渐渐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大年初一。睁开朦胧睡眼,只觉得平时黑咕隆咚的小屋里特别明亮,伸头往窗外一看,哈,下雪啦!满眼一派银色世界,洁白无瑕又寂静无声,远处又传来爆竹声。
大人们早已起床,正忙着蒸冷团子、馒头和甜糕,烧开水准备下糖圆。赶紧穿上母亲早已翻新染色的“新衣服”,洗刷完毕跑到大人们面前,毕恭毕敬地拜年。大人们笑着说:“别看这些孩子平时调皮捣蛋,今天可是最懂事的。”随后赏一个母亲的“专利”:一个装着糖果、花生、蚕豆、瓜子、大红枣、云片糕之类的三角形纸质杂果包,还有一角钱新票子的压岁钱。
年初一不用扫地洗衣,怕将财气扫出门。孩子们到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欢天喜地地疯玩。年初二开始亲戚往来。依稀记得叔叔、阿姨、舅舅、姑妈们给的绿色的2角钱新票子压岁钱,我珍藏了很久很久,最后交给父亲做了买米钱,或者凑成学费交给了老师。
那时物质条件虽然艰苦,但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勤俭持家,苦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用现在的话说叫幸福指数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