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捉狗屎曾是江南旧日乡村生活的一道独特风景。
别说现在的城里人,就算是江南乡下成长的年轻一代,大概也不知捉狗屎为何物了。
我小时候,中国的化学工业还不发达,农村整体上尚在传统农耕时代,农业用肥料极其有限,工业产品只有氨水。
氨水通常要用船载着从远方运回来,回来时航路上浪起船颠,会颠簸掉许多氨水,运氨水人往往往里加河水充数,起效如何,大概大家都心知肚明。
当时农村自主农肥,主要来自人畜粪肥、草木灰,以及河底淤泥加荷花郎发酵成的肥料。甚至还有一种“千脚泥”,就是雨天走路,从路上带回家,门槛下淤积的外面的泥,也是积肥的材料。当然,肥力也是极有限的。
肥料是农家宝,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料足,稻麦蔬菜才会丰收。垩田的肥料有限,当年的村人们都要在秋天农忙之后想方设法积肥,以求来年收成。捉狗屎,就是秋冬积肥的一种好办法。
过去江南农村颇多人家养狗看家看孩子,养猫捉老鼠,还养鸡鸭鹅羊兔猪,生产队养牛,平常村路却很少看见狗屎鸡屎牛屎的。不像原来北京这种大都市里,一不小心就会在大街上踩上一脚狗屎,就是因为常有人捉狗屎,还抢狗屎。
捉狗屎,在吴方言中就是捡狗屎、拾狗屎的意思,就是看见狗屎就捡起来。当然捉的不仅是狗屎,狗屎只是粪便的指代,通常包括猫屎、鸡屎、牛屎,甚至人屙的野屎——乡下人事急从权之物。
我小时候的江南,深秋和冬日一大早,常常会看到村头竹园边菜园边有人捉狗屎。捉狗屎者的标配,一是一个带柄的粪箕,多是用竹篾或细柳条编织的,专门用来装土坷垃及垃圾的,也称为土箕,捉狗屎时用来装狗屎。另一件就是捉狗屎的狗屎扒,有点类似小锄头。一早,用狗屎扒撅着粪箕搁肩上,就可以出门捉狗屎了。
因为事关狗屎,毕竟是臭烘烘的不洁之物,年轻人是不愿干的,也非女人干的,通常是老头子们的专利,偶尔也会有老妇人干——那通常是孤苦人家。
过去乡下养猫狗人家多,尤其狗多,狗喜欢瞎溜达,屙野屎——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般人内急,总会跑回家上茅坑。狗虽然是家养的,却没有这个意识,只会屙野屎。
捉狗屎的人赶早,必须早起,抢在别人前面。踏霜顶风,房前屋后,村东村西,地头园边,四处溜达搜寻,不放过一点,哪怕是鸡屎一样小的,也不会放过,看到了,统统用狗屎扒拨拉进粪箕。虽说四处搜寻,也不是瞎转悠,熟悉狗习性的人,都知道狗屙野屎还是有迹可循的,通常会在墙角落、乱石废墟堆、竹园边、菜园边等。江南的乡村常常一个村挨着一个村,起早的人,也还常去邻村的地盘上捉狗屎。
一个早上下来,熟练勤勉的捉狗屎佬常常都能满载而归,一粪箕狗屎是不成问题的。如果遇上牛屎,那就是撞大运了,一坨牛屎量很大啊。不过这样的机会很少,而且,据说牛屎的肥力不够,垩田不壮,估计跟牛只吃草有关吧。捉回的狗屎都倒入化粪池中待用。日积月累,一个冬天捉下来的狗屎,如果单独堆放,估计也蛮可观的。
别以为捉狗屎轻松,一来眼神要好,二来低头弯腰的,一个早上下来,一般人恐直不起腰来了。
人民公社生产队管得严的时候,连捉狗屎都通常是由队里指定村里的饲养员去捉,计工分的。这也是颗粒归公的一个小象征。“文革”后期才宽松下来,私人捉狗屎多了起来。
我小时候也捉过狗屎,不过次数不多,更多是顽童闲着无事,闹腾的。我家主要是祖父捉狗屎,轮不到我们兄弟。这个时候主要是为自家菜园捉狗屎了。
捉狗屎可谓一举两得之事。一来狗屎堆积肥了田,二来清洁了乡村环境,也算良性循环。捉狗屎虽然体现了江南农人的勤勉和智慧,但是也是生产力落后时代的无奈。
如今的江南农村,再也没有人捉狗屎了,捉狗屎早已成了绝响,这是工业化的结果。“文革”之后,肥田不再依靠农家肥,主要靠新式化肥。化肥效力高,不过也容易让土地肥力下降。但是,谁在乎呢?
如今,偶尔在大都市还能看到“捉狗屎”的,不过情况不同,是城里养狗人家,还有些教养者,会把自家狗屙在路上的屎用纸包了带走。我第一次见到是在香港,菲佣遛狗时的做法。不过,北京虽也有了,但依然少见,倒是狗屎不少。
每每在都市里看到没人收拾的狗屎,我总是会想起冬日的早晨,薄雾缭绕,浓霜遍地,寂静的村庄,偶尔会被鸡鸣打破,那晨曦中明灭的暗红微光,是捉狗屎佬的烟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