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家在沪上的嘉定县方泰镇。上世纪70年代,我刚读小学,每年全家都要回老家过年团聚。虽说老家离沪宁铁路不算太远,乘火车从常州出发到安亭或黄渡站,再转乘郊县汽车就可到达,但那时的交通远不如今日便捷,如今区区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那年代差不多要用上一个大白天。父母亲为了节省路费,都是带着我和妹妹乘春运加开的货运棚车回家。封闭的车厢角落里用草席围个临时简易厕所就改运旅客,车厢里空气混浊,只能开着通风小窗透气,飕飕的冷风直往里灌,那滋味真不好受。列车每到一站都要停车让行,有时要让行多列车次,被戏称为“磕头车”。但与回老家过年的喜悦心情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父母亲早早就开始准备回老家过年的年货了。常州毕竟是鱼米之乡,城市主副食品供应远远好于其他城市。每家每户按人口实行计划配额供应,从鸡鸭鱼肉到油面筋、豆腐、百叶、豆芽菜等等,一律凭“户劵”购买。大人们会按照对应副食品“户劵”编号一一采购回来。记忆中用家里一只很高深的竹篮子盛放,每每由父亲拎着走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们家这些副食品绝对是老家过年餐桌上的主力。
年前几天,在上海市里的大姑姑一家也按时回老家。表姐表哥一到,最开心的时刻就到了,因为他们总会带来大城市里各种各样最时尚的东西让我们大开眼界。各色的糖果饼干自不必说,记忆最深的是刚刚才有的口香糖,那时叫“泡泡糖”。嚼一嚼用舌头舔成饼状,再用力气吹出口变成一个大气泡,比的就是谁吹的大。口香糖的包装不断更新,从最初用蜡纸包着像长长的阔面条,再变成印上各色动物图案的豆腐块。变化尤其多的是当时风行的“年历片”,从开始的样板戏剧照到城市风光、民族舞蹈、明星照片等等,从普通的平版到凹凸版,这些细微的变化无不反映着时代的进步。我最喜欢的还是各色小烟花,有点着火满地乱窜的,有带挂线点着火、围着杆子飞转的蝴蝶,这些都是孩子们的最爱。这些玩意年后带回常州就成为小伙伴交换物品时绝对的“硬通货”。
老家房子在镇上紧挨着公社大院,站在楼上窗户边可以看到公社大会堂,每每有电影或戏曲,我们都是近水楼台。那时的电影放一段就要换拷贝,每到情节紧张处断片亮灯就是满场的嘘声,水平好的放映员会摸黑换拷贝,手脚奇快,屏幕一亮立即满场归于安静。印象深刻的是年底公社组织文艺汇演,满是沪郊乡音软语,煞是好听,至今我还会来一句“方泰公社瑕细嚎”。
过年也是奶奶最开心的日子。早年守寡的她含辛茹苦把子女送出乡村,现如今子孙满堂、回家团圆是她最大的心愿。奶奶早早开始准备,无论是夏末开始做的酱瓜还是入冬做的米糕,老家当地的烩羊肉、梅干菜扣肉等等都会在年夜饭上一一呈现。每晚睡在由自留地收获的棉花、经奶奶手放线织成的家乡土布做成的被子里,肌肤与粗棉布的亲密接触有一种特别的暖和感。不久前,我在参观嘉定博物馆时还看到过和这种土布一样的展陈品。奶奶是一个勤劳而刚强的人,年轻时是家中的顶梁柱,培育3个子女成为建设国家的科技英才,年迈又孤身守家园,一生操劳,默默走过了她平凡而伟大的人生。
寻常人家 / 王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