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溧阳农村,三三两两散落于村里村外小丘似的稻草堆,是我难以忘怀的儿时记忆之一。
那时候农村烧饭用土灶,稻草是灶堂里最常见的燃料。稻草不仅是燃料,搓草绳编草鞋需要它,家里漏雨修葺屋顶需要它,寒风刺骨时棉絮下要先铺上它,老牛过冬要靠它充饥,甚至过年家里来了远方的亲戚,打个地铺都离不开它。
生产队时期,稻子收完后,就把稻草扎成一个个草捆,摆放在稻田里或田埂上,任由风吹日晒,待草捆干透时,麦子、油菜也种下了,队里便抽出人手堆草堆。
虽说堆草堆是农民的基本功,却并非人人都能把草堆堆好。不会堆的人,只能做个搬运工打打下手。有经验的老农堆出的草堆,常常是脊背高耸,两端翘起,既利于雨水往下淌,又比较美观。这样的草堆,一个连着一个,简直就是农民写在大地上的诗行。
听我们村最会堆草堆的银贵伯伯说,其实外观美尚在其次,关键是草堆要能抗风、防漏。堆草堆时按照圆柱形将草一层层地铺上去,要用叉子一遍遍地拍打,等拍实了再堆上一层。一层接着一层,丝毫马虎不得,否则就算堆得像铁塔,也挡不住肆虐的狂风。堆草堆之难,难在收顶。堆到一定高度,要码一圈超出草堆壁的稻草,之后慢慢往上收,越收越尖,最后扎一顶厚重的“稻草帽”,盖在草堆尖顶上,才算大功告成。慢工出细活,用心堆出的草堆才能抗风、防漏。
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堆草堆成了家家户户的私事。因为不会堆草堆而闹笑话的事时有发生。我12岁那年,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父亲带我和哥哥到打谷场堆草堆。父亲哼着小曲,接过我们递过来的草捆,先铺底层,然后一层一层往上铺。草堆越堆越高,快到两米时,父亲开始收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这时父亲忽然喊:“不好,快跑。”我和哥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离草堆。我们回望父亲,只见他匆匆跳下草堆,他身后是无声无息悄然倒塌的草堆。闻讯赶来的银贵伯伯,手把手教了半天才把父亲教会。
各家各户堆好的草堆,犹如一朵朵大蘑菇散落在树木和屋舍间,村庄被淡淡的草香浸润着,格外静谧。妇人们满脸笑容,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笃定的踏实感,一日三餐,那袅袅不断的炊烟,因此有了着落。寒冬腊月,老人们喜欢坐在草堆背风面晒太阳,喝茶抽烟,聊聊年轻时的辉煌。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们忙于捉迷藏。那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草堆,自然是我们藏身的好地方。
不仅仅人离不开草堆,小动物也喜欢草堆。麻雀最机灵,掠过晴朗的天空,落到草堆上,啄食稻草上没有打尽的谷子,还叽叽喳喳唱着歌谣,清脆的歌声响彻静谧的天空。田鼠很狡猾,喜欢趁夜色偷偷往草堆深处藏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就连老母鸡也会错把草堆认作温柔乡,有次我家一只母鸡连着好多天没下蛋,在母亲授意下,我一路尾随,竟从它匆匆跳出的草堆里摸出5个热乎乎的蛋。
有趣的是,草堆还一度成为农家的脸面。那时人们看农家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最直观的感觉,就是草堆堆得大不大,草多粮就多,日子就好过。我们村有个传说,当年菊花嫂的父母按风俗来我村看人家时,看到刚子家门口的大草堆就离开了。刚子一家忐忑了半天。那边却回话说,看他家的草堆,就知道日子差不了。隔年菊花嫂就嫁到了我们村。
草堆堆得再好,它的价值还在于使用。需要稻草了,大人就让我们到草堆去拔。拔草也有讲究,不能总在一个方向拔,要均匀地拔,防止草堆发生倾斜甚至倒塌。一个冬季过去,草堆们也日渐消瘦,有的甚至影踪全无了。但我们知道,用不了多久,草堆会随季节更迭,重新伫立于树木和屋舍之间。
斗转星移,几十年后的今天,农村土灶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天然气也取代了稻草,稻草堆和它的温情故事却不时荡漾在我们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