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袭来，今冬的第一场霜，如约而至。一大早，迎着青灰色的天际走向路边小车，一眼便瞧见了挡风玻璃上那层薄薄的、绒毛似的白。那由亿万颗微小的冰晶簇拥而成的薄霜，每一簇都伸展着独特的、宛如花朵与星辰的姿态。哈出一口白气，薄霜在冰冷的玻璃上迅速消散，仿佛也带走了一层寒意。
坐在小车里，目光穿过这片冰晶织就的轻纱，感觉窗外的世界被过滤得柔和而疏离，平日里棱角分明的楼房轮廓，此刻模糊得像水中的倒影。路旁那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夏日里曾撑开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如今已是枝丫尽秃，坦然地、甚至有些嶙峋地伸展在空中。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忽然在其中一根高高的枝丫间停住了。
那是一个鸟巢。
在春夏繁盛的季节，它被层层叠叠的绿叶小心翼翼地包裹着、隐藏着。如今，叶子落尽了，这个用细枝、草茎和泥土构筑的家，便毫无保留地裸露出来，像一个被骤然掀开屋顶的房间，带着一种安静的、近乎悲壮的坦率。它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在清晨的冷风里，默然坚守着一方空寂。可以想见，春日里，那里曾有过怎样的忙碌与喧嚷，雌鸟孵卵时耐心的温暖，雏鸟索食时急切的啁啾，那是一个家庭最鼎盛的时光。而今，迁徙的已振翅南飞，留下的也另觅了温暖的角落，只余下这空巢，像一座被遗弃的微型城堡，记录着一场已经落幕的繁华。
这空荡荡的巢，与车窗上转瞬即逝的霜，竟成了冬日寄来的两封短信。霜是晨间的短笺，用冰的笔触写着：“寒潮将至，添衣保暖。”而空巢，是岁月的长信，用一种更沉默的语言，诉说着生命循环中的离别与坚守、繁华与凋敝。它们都这样细微，若不静心去寻找，几乎就要被忽略在匆忙的步履里。可它们又这样确凿，比任何气象预报都更直接地宣告着一个季节的降临。
霜是会化的。待太阳再升高些，温度计里那根红色的细线再懒洋洋地爬升几格，这玻璃上的洁白绒毯便会悄然消融，化作一颗颗微小如泪滴的水珠，蜿蜒滑落。而巢，是会继续空着的。它将度过整个严冬，承受风雪的侵袭，或许会在某一场暴风雪后坍塌一角，但它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等待的姿态。它在等待春风再度剪开冰河，等待旧燕或是它们的新生儿女归来，用衔来的新泥，修补旧的创痕，重新点燃一个家的生机。
想到这里，那由空巢带来的、淡淡的寂寥感，忽然被一种更厚实的东西取代了。冬，并非只有终结的意味。它更是一种沉淀，一种休憩，一种内敛的积蓄。大地收起所有的色彩与喧响，是为了让生命在深处蓄力；树木脱尽华服，是为了将所有的养分留给来年的新生。这霜与巢，一现一隐，一瞬一恒，恰恰揭示了冬天最核心的秘密：它在用寒冷包裹着希望，用寂静孕育着声响。（杨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