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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宜兴日报

人与鸟的生命际遇

日期: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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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阳羡       上一篇    下一篇

  一

  听说红嘴鸥的先头部队已抵达无锡鼋头渚,大有秋的人就盼望着、挂念着,去年来过我们这里的红嘴鸥,是否记得这片水域?于是,湖岸边几乎天天有人去遥望。一如陈奕迅《好久不见》这首歌唱的那样:“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

  终于,11月17日下午,有上百只红嘴鸥率先飞来大有秋。顿时,大家乐了,互相传递消息。

  人与鸟的生命连接,其实蛮让人动容的。

  大有秋有一群人,被邻居们戏称为“红嘴鸥的老干妈”。她们上午十点左右,去湖边喂鸥,时间久了,人与鸟产生了默契的互动。只要她们往湖岸边一站,发出“来呀来呀……”的招呼声,负责侦察的哨兵鸟就会通报消息,很快,大批鸥鸟飞往投食点。

  春天红嘴鸥北归时,出现过一个动人的瞬间:晴空下,群鸥展开翅膀哗地飞离,倏地一个漂亮转身,俯冲过来,然后再飞走,像话剧演员谢幕似的。这壮阔的场景,让人惊呆了。这一连串的集体动作,本是迁徙前调整队列的本能,却恰好与岸上人的告别期待契合。于是,有人说红嘴鸥在向“老干妈”们告别致意呢。

  这种自我感觉挺好的,多情人不老,心怀善意与热爱、对世界保持敏感共情的人,内心永远鲜活。我想起席慕蓉的诗句:“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不然,草木怎么都会循序生长,而候鸟都能飞回故乡。”所以要相信万物有灵。

  我记得红嘴鸥的“老干妈”中,有一个叫何菊英的人,今年68岁,喜欢唱歌、打乒乓,经常参加社群活动,身体看起来好好的。可没想到的是,今年6月6日,她突发脑中风,猝不及防倒地,失去了知觉。幸好大有秋的急救通道畅通,将她送到医院抢救。从发病到手术结束醒来,已是五天后。大有秋的邻居惦记她,结伴去医院探望,鼓励她尽快康复,回到友善的群体中来。何大姐止不住热泪盈眶。出院后,她一直坚持康复训练,常见她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拉伸练臂力。

  今年红嘴鸥来的第二天,我碰见她,笑着说:“何大姐,想不想去看红嘴鸥?”她眼里一下子有了光:“红嘴鸥来了?”

  我陪着何大姐沿太湖边走,一起招呼红嘴鸥。人生充满相识、告别、重逢。这一年,人和鸟都有改变。春天从太湖边飞往北面的红嘴鸥繁育了幼鸟,南归时带来了它们的新一代,而何大姐获得了生命意义上的重生。活着胜过一切,渡过劫难,还能再次看到天边飞翔的鸥鸟,便是世间的赠予。

  看着人与鸟亲和的场景,我就想,路漫漫道阻且长,并不是所有的红嘴鸥都能顺利回归。它们跨越千里,飞越荒漠,掠过惊涛,翅膀上凝结着盐霜,羽毛里藏着风霜。体弱的熬不过长路,中途力竭坠入深渊,唯有坚韧者,才能在风雨中昂起头颅。这迁徙不只是本能,更是一场生命的历练,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二

  早晨沿着大有秋的湖岸线走,旁边的蒲苇丛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我笑问:“王老师,你怎么在这?”他拍拍身上的飞絮花,说刚拍了白鹭。

  王老师叫王义成,今年75岁。他是东北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他走过祖国许多地方,因为父辈以及自己从事飞机制造,跟着生产基地走,像鸟一样迁徙。退休后他和老伴在北京生活,去年他们迁到太湖边的大有秋定居,如鸟找到了契合自己的栖息地。

  我经常会在路上的某一个地方看到他,或是在山坡上,或是在湖岸边。他有一架装备非常好的相机和一辆山地车,常常出来转悠,抓拍清晨的日出、黄昏的日落,天上的飞鸟、湖面上浮游的水鸟。他拍了许多好照片,也不是给谁投稿,就是给自己看,享受拍摄的过程。

  我笑言,王老师一生与鸟有缘:他的专业是飞机设计,飞机不是天空中最大的鸟吗?现在拍鸟,他更活成了“忘机之鸟”。

  忘机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意象,即抛弃心机、与世无争的心境。大有秋的“鸥鹭台”景点,便是从“鸥鹭忘机”典故中来,王老师常在那边出现,静候鹭鸟出现,将动人的瞬间摄入镜头。有人觉得不能换来实际利益、不能“变现”的事,都是无效的白忙。王老师不这样想。好多公众号用了他的照片,没署名,没稿费,他乐呵呵。有次省里大报用了他一张图,也没署名,我看到后跟他说了这事,他还是乐呵呵。这种完全悦己利他的生活状态,真好。

  那天,我们在湖岸边聊天,王老师说:“红嘴鸥刚来时还有点害怕,过几天熟悉了环境,觉察到这里的人好相处,就会靠近,飞到人的肩头亲昵,飞到人的手上啄食。”他感叹现在的生态意识好,鸟类不怎么怕人。从前麻雀见了人,离开十丈路就逃走了。20世纪50年代末,全民“除四害”,麻雀一度成为公敌。他亲眼看到众人举着棒棍追打麻雀,麻雀被追得无处可逃,最后活活累死,成片摔倒在地上。

  看湖面上飞过的红嘴鸥,看野鸭子划过水面。我说:“这些鸟是大地上的标点,人何尝不是呢?我们在湖边驻足,和鸟相遇,每一次停留都是一个逗号。我们走过的路,无法言说的过往,是一个个省略号。从此融入大自然,如辛弃疾所言‘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即是人生最美的句号。”

  王老师说:“好形象的比喻。”

  我朝他笑笑,挥手告别。

  三

  从湖边过来,我到大有秋农场,想碰见观鸟的豇豆老师。现在如果有人跟我说,他认识好多人,有很多人脉关系,我一点都不羡慕。可是,如果一个人认识好多鸟,能准确叫出它们的大名,那我佩服他。

  这地方生态好,鸟禽越来越多。豇豆老师认识湖边许多鸟:鸬鹚、红嘴鸥、小??、凤头??、骨顶鸡、小天鹅、豆雁、白额雁、鸿雁、灰雁、白琵鹭……还有许多鸭类游禽:斑嘴鸭、绿翅鸭、罗纹鸭、赤颈鸭、赤膀鸭、针尾鸭、红头潜鸭、凤头潜鸭、赤麻鸭、绿头鸭、普通秋沙鸭……

  我到农场没遇见豇豆,倒是碰见了大象。他是安徽人,华中科技大学毕业,在这边从事自然教育。

  深秋的农场,路边的风车草依然秀丽葱绿。有块菜地上写着“刚施过农药,不能采摘”。大象告诉我,其实根本没施过农药,有机农场不会用这个的,是这边打工的一个妇女,怕人家摘菜,叫人帮写了这几行字,吓唬别人。

  我听闻忍不住笑了,芸芸众生,既有“忘机鸟”,也有“机巧鸟”。

  我和大象沿着农场的小径走了圈,听他说了最近的想法。后来我们就聊起了鹡鸰。

  我记得鹡鸰,更多是审美意义上的存在。《诗经》里有这么一句话:“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即为我们现在所说的“鹡鸰鸟”,这种鸟在同伴遇险时,不会独自逃离。它们会围着天敌盘旋鸣叫,帮受困鸟脱身。

  鹡鸰是陕西人,他曾经在大有秋农场短暂停留过,因为不习惯南方的气候,经常身体过敏,他回到了秦岭大山里。我会向农场的人问问他的情况。大象说,他如今在秦岭那边的数字游民公社。

  我说,那他真活成一只鹡鸰鸟了。这种生活可感伤为游民的动荡与飘沛,亦可领会成人生的诗意与辽阔。

  说着我抬头看高处,问大象,这两天还能见到红脚隼吗?大象说,来了飞走了。

  这个深秋,红脚隼迁徙途中在农场停歇过。红脚隼是鹰隼类猛禽,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们从西伯利亚繁殖地出发,迁徙到非洲南部过冬,单程迁徙距离1.5万—2万公里,是全球迁徙距离最长的猛禽之一。太湖是红脚隼迁徙途中的重要驿站,它们一般在周边的林地、农田停留三四天,捕捉昆虫、蛙类和鼠类补充体能,然后继续向南飞行。

  我在大有秋农场结识了好几个年轻人,他们就像红脚隼这样,有着自己的飞行目标。在这里补充能量后,再飞向自己想要的目的地。大象、柳树、枫树、大雁都是这样。我没有问过他们的本名,只记住他们的自然名。他们在我心目中都是有目标的飞鸟,能与他们相识,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美好的记忆,我觉得很好。当他们回望这边的枝头,会想起曾经碰到过一个对他们友善的人。而我仰望天空时,看到一只只飞鸟,就好像看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