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亚楠
初识宜兴,是在今年的夏日。彼时的阳羡,空气里仿佛都糅合着陶土的温润与茶香的清洌。我此行的目的,原是寻访那些散落在街巷深处的陶艺作坊,去感受紫砂壶从一团浑朴的泥土蜕变的过程。看匠人们凝神静气,将一捧捧紫泥于指尖盘筑、拍打,那些方器、圆器,便渐渐有了骨骼与魂魄。它们不语,却自有一番历经水火淬炼后的沉静气度,恰似这江南古城的内敛性情。
在一间老作坊的窗边小憩时,与一位年长的陶工闲聊起来。听闻我对这般静气颇有感触,他慢悠悠地说:“既然喜欢静,那你不该错过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叫‘东坡书院’。” 东坡书院?这名字像一颗石子,轻轻投向我的心湖,漾开一圈讶异的涟漪。我竟不知,在这以陶与茶闻名的宜兴,还藏着这样一处与苏子瞻相关的所在。于是,辞别老陶工,兴致盎然地按着他指点的方向寻去。
拐了两个弯,导航提示已到。我四下张望,正疑惑间,在小巷尽头,瞥见一方不甚起眼的匾额,写着“东坡书院”四字,与想象中纪念一代文豪的场所相去甚远,却反倒让我心生一种奇异的亲近感。
迈进院门,暑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寂的凉。院子不大,几间粉墙黛瓦的屋舍静默地围合着。游人寥寥,只闻得几声断续的蝉鸣,更衬出这方天地的空阔与宁静。我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沉睡了千年的梦。
我的目光,最终被院中一缸荷花牵了去。那缸是粗陶的,有着紫砂一般的沉静色泽。几片圆润的叶,舒展地铺在水面上,叶心还托着些明晃晃的水珠,风一来,便溜溜地转。一枝粉荷,才微微绽开两三瓣,其余的还含蓄地抱着,亭亭地立着,像一句未出口的诗。这缸荷,为这方天地,平添了生机与风致。
忽然想起,东坡先生是极爱荷的。他的“荷尽已无擎雨盖”,固然有对时光流逝的怅惘,但更深处,怕还是对那曾“擎雨”的风骨的留恋。眼前这缸荷,虽无“接天莲叶”的壮阔,却别有一番庭院深深的幽趣。千年前的此刻,他或许正站在这里,捋着长须,笑看这一缸属于他的乐趣吧。那些曾经的惊涛骇浪,到了这小院里,是否都化作了缸中静谧的荷香?
我的思绪,顺着这荷香飘忽起来,飘到了千年前那个可能的午后。
他在这里生活的日子,会想些什么呢?朝堂之上的党争如翻云覆雨,他早已厌倦且身心俱疲。他想的,大概只是田里的桑麻长势如何,新酿的米酒是否醇熟,或是与三五好友品茗论道、笑谈平生。他将一生的苦难与坎坷,都化作了笔下的诗词文章,化作了东坡肉的美味,化作了与百姓同甘共苦的实在日子。他曾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行至晚境,这阳羡的小院,便是他风雨旅途中最渴望的驿站。他所求的,不过是“心安”二字。
他或许会走到那缸荷前,俯下身,细细地看一只蜻蜓如何颤巍巍地停在荷尖上。他会伸手去触一触那饱满的莲蓬,盘算着秋来莲子熬粥的清甜。然后,他大概会像我一样,在这石阶上坐下。
“此心安处是吾乡。”友人王定国的歌妓柔奴能说出这样的话,正是因了他的熏染。而他自己,更是用一生的漂泊,实践了这句话。宜兴,不是他的故乡,甚至不是他生命中停留最久的地方,但在这里,他的心,大约是安顿了的。你看这书院,没有巍峨的殿宇,没有缭绕的香火,只有几间屋舍,一缸荷花,一如他的精神,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日影已微微西斜,给粉墙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那缸荷,在斜阳里,仿佛一幅淡彩的水墨。
我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麻,心中却是一片澄明。我来时,带着一个游客的好奇与几分对古人的凭吊;去时,带走的却是一份沉静的力量。
走出书院,我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扇朴素的院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但我知道,我心中的某一处,已像那缸中的荷花,被那千年前的月光与清风,悄悄洗涤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