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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宜兴日报

眼前的竹海

日期: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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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阳羡       上一篇    下一篇

  ■ 王海波

  去过数处竹海,独念宜兴清韵。

  绕过一条道,就进入了竹海。车声人声如退潮般漫远,终至杳然。竹叶的清气,直透心脾。拐过弯,才算真正浸进了这片“海”。这“浸”字最是妥帖,在山水间,不必费力的,遇见诗意。此间的绿非眼底色相,而是充盈天地的温润介质,笼覆草木的呼吸,将人完完全全拥住。目光所及皆是绿,近处翠得发亮,犹如刚掐过的嫩芽还滴着汁;远处沉为墨绿,凝作一汪化不开的碧玉;极目处,绿与天的蓝缠在一起,化入无边的青氛。这绿有分量,沉沉地压下来,却无石的硬,只如流水柔缓包裹,令呼吸不自觉慢下来、轻下来;这绿亦有声息,是无边无际的簌簌静,裹着草木的私语。

  竹海的第一重妙,恰是这“静”。却非死寂,而是活色生香的静。风穿竹梢的呜咽忽远忽近,是织静的纬线,竹节迸出的“哔剥”脆响偶一入耳,是穿缀的经线,落叶下虫儿幽幽振翅,是暗藏的金丝银线。声响非但不破静,反倒衬得静愈发深邃圆融。忽忆常建的“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而这里,风、竹、虫合奏的“无名之乐”,将心头纷杂一点一点涤荡干净。

  我厌倦了长途跋涉,总想在某个地方小住时日,以缓身心之疲。就似此间,于竹海循着竹叶半掩的小径信步。路旁老竹粗壮如碗口,挺拔刺向天际。竹皮青中泛白,缀着墨绿苔痕,疑有古雅信笺上溅落的雨渍,竹节一节节倔强隆起,攒着向上的气力。我却偏爱低头,看那竹根周遭的残笋与新苞。

  一处背风的坡坳,几株半枯的笋壳斜倚在竹根旁,棕褐的壳片已褪尽水分,带着细密的裂纹,像老者风干的皮肤。而壳下的泥土里,老根缠着细密的绒毛,静静伏在腐叶与碎石间。它们不似春日新笋那般张扬,只借着晨露的滋养,在土层下悄悄积蓄气力,将脆嫩的笋尖紧紧收束,等待一场春日的召唤。那苞尖透着淡淡的青润,虽未破土,却能分明感受到内里憋着的韧劲,这哪里是蛰伏?分明是一场沉默的蓄力坚守。每一枚藏于土中的笋苞,都是对来年新生的郑重许诺。苏东坡说“无穷出清新”,竹海的生生不息,原就藏在这看似沉寂、实则蕴着蓬勃生机的笋苞里。

  顺着竹竿向上攀,枝叶交错织成疏密有致的网,阳光费力挤过缝隙,筛落时成了流淌的液态金子,洒在肩头、脸上,落在青苔与落叶上,晃晃悠悠如温暖沉默的眼。风来,竹网轻晃,光斑跳跃流转,演奏一场无声的华丽舞蹈,使凝固的绿海刹那间有了流动的韵律。风拂竹叶的声浪竟有了浩瀚感,不似海潮喧嚣,内敛而浑厚,一阵一阵从远方涌来,漫过头顶、裹住身体,再向另一头退去。这音浪里,似听见李白山中对酌“一杯一杯复一杯”的洒脱,又闻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幽寂。风声藏着古意与诗情,更有超越时光的寂寞与自足。

  起身返程,脚步竟有迟疑。来时一身尘嚣,满脑思绪,即今被竹海淘洗过,空空落落又满满登登。回到城市高层的“悬空蜗居”,推窗即是车流轰鸣与邻里嘈杂。案头那盆金丝竹愈发纤细,盆里蜷曲的叶子,怎及得远方接天连日、风中呼啸的碧浪?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份清雅原需天地作底,而我们被钢筋水泥框定的生活,早已失了容纳“谦谦君子”的胸襟。带不走真实的竹海,便在心中留一片虚灵之境,那里要有风过竹梢的簌簌声,有蓄力待发的笋苞,有流淌的日光与沉静的月色。

  那盆金丝竹,虽柔弱,却是信物与引子。至少这个夜晚,它让我忆起宜兴的竹海,有无边绿意作精神底色,有向上气节为骨子里的支撑,正在莽莽苍苍的月光下呼吸。而我,也曾是那竹海里,一滴暂时忘却自身的快乐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