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乡下那座老四合院里,墙那边住着一位裹着小脚的奶奶。我们都喊她“小脚奶奶”。
小脚奶奶的院子不大,是个独院。院中央那棵老石榴树,粗壮的枝干撑起半边天空。一到秋天,满树挂满红灯笼似的石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我们往小脚奶奶家去得更勤了。
那棵石榴树是她成亲那年亲手种下的,少说也有五十年了。树老了,果子却一年比一年甜。
每年石榴刚挂果,她便开始盘算:东头那枝大的给前院刚生娃的李家媳妇,听说吃了石榴下奶;朝南那几颗甜的留给村口的刘大爷,他牙不好,就爱吮这口甜汁……她掰着手指一根枝条一根枝条地数,数来数去总是人多果少。母亲常说她是“卖盐的老婆喝淡汤”——守着满树石榴,自己却一个也舍不得吃。
记得有一年秋天,雨水少,石榴结得稀。小脚奶奶还是挎着竹篮来了我家,篮子里整整齐齐躺着六个大红石榴。“今年树争气,结得甜着呢!”她催我们快尝尝。我们剥开就吃,一口咬下去,三个甜得浸牙,三个却酸得眯眼。后来才听说,她怕不够分,天没亮就走着去集上买石榴。卖石榴的欺负她眼拙,掺了几个酸的。她尝都没尝,全当好的送来了。
母亲过意不去,要给她送钱,她死活不收。“邻里邻居的,吃点果子算什么?你们不嫌我老婆子啰唆,常来院里坐坐,我就比吃了蜜还甜。”那时我才隐隐明白,她哪里是送石榴,分明是在送一份热气腾腾的牵挂。
她的两个女儿远嫁,一年也回不来一次。老伴走得早,那些年,她一个人守着老屋和老树。我们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成了她院里最热闹的风景。她教我们怎么给石榴授粉,怎么捉枝上的毛虫,有时也让我们帮她抬水、搬煤渣。我们嘻嘻哈哈忙活一阵,换来的是一人一把炒花生、两颗熟石榴,还有她攒了好久的笑话和老故事。
如今我也到了当年小脚奶奶的年纪,住在城里的楼房里,时常想起那个石榴累累的小院,想起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的光斑,想起她仰头数果子时认真的神情,想起她咧开嘴笑时那缺了一颗牙的豁口。
一棵石榴树,牵连起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情感。它结出的不只是甜津津的果子,更是一份扎根于泥土的温情。那些年,小脚奶奶用一颗颗石榴,把我们这群孩子的童年喂得香甜饱满。而她自己,就像那棵老石榴树——深扎根,慢结果,静默地向世界输送着甜。
又是一年秋凉时,街边推车上堆着硕大的石榴,皮红籽亮。我买了两颗回家,掰开来,籽粒晶莹如玛瑙。尝一口,真甜。可再甜,也甜不过小脚奶奶竹篮里石榴的滋味。
原来有些味道,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酒。愈久,愈暖。(李秀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