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丽芸
年前,老陈的徒弟小吕照例送来他父亲酿的米酒,用两个雪碧瓶装着。老陈有些诧异,往年都是沉甸甸的两大桶。打过招呼,小吕神情显得黯淡,言语间带着克制:“今年老爷子没力气,只勉强做了一小缸。”在老陈的追问下,他才低声说:“老爷子住院了,我和姐姐轮流陪护……”
30多年来,每逢春节前,小吕总会如期而至,25公斤醇浆,盛满两大桶。最初是二八大杠,后架两边各绑一桶,从西氿边的富家圩出发,天蒙蒙亮启程,日上三竿才抵达位于鹁鸪庄的老陈家中。后来换了摩托车,风驰电掣,省了不少气力和时间。近些年有了汽车,路途更是变得便捷许多。无论以何种方式到来,小吕放下酒桶,总会憨厚一笑:“师父,酒您尽管喝,喝完了言语一声,我立刻再送来。”
吕老爷子酿的米酒叫粳米清,顾名思义,是用精选的优质粳米,加上吕老爷子独门酿制绝技,酿出来的酒清冽澄澈如西氿初冬的水,初入口微甜,包裹着饱满的米香,旋即有一股温润的力道在舌齿间升腾,余韵悠长。那股力道不张扬,干净,堪称米酒中的明式家具——简约、隽永、内蕴乾坤。
老陈对这粳米清酒极为珍视,除了年节喜庆自己小酌几杯,唯有远方挚友来访,他才郑重地取出待客。客人们无不啧啧称奇,初尝清甜,过喉爽洌,入腹则暖意升腾,力道绵绵,不知不觉间便多饮了几杯。这粳米清酒,不知“放倒”了多少来自天南海北的豪客。“宜兴迷魂汤”的名号不胫而走,为老陈平添了无数欢愉。也有朋友尝后心痒,厚着脸皮讨要,老陈总是坚决地摆摆手:“兄弟,想喝?明年再来呗!”
有一年秋后,老陈提出想去看望一下吕老爷子,喝了老人家这么多年粳米清,他想了解,是什么样的水土,什么样的稻米,什么样的妙手匠心,才能点化出这等滋味。
富家圩静静地卧在西氿边。小吕家处在村子深僻处。车子穿过村庄,经过一座极窄的石桥,拐个弯,沿着一条仅容一车通行的蜿蜒土路走到底,方见一排青瓦白墙的二层小楼。最东面两间便是小吕家。门前是宽敞的水泥晒场,晒场旁有几畦整齐的菜地,菜地之外,便是无垠的田野。若非远处西氿水的淡影如一道天然篱笆温柔地收束了视线,视野里纵横的阡陌开阔得仿佛要望到天边。
后院厨房中,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蒸笼冒出的白汽如云海翻腾。吕老爷子躬着身子隐在云雾中,青筋虬结的手探入蒸笼,抓起一把粳米攥紧又松开。他在试探米团的黏度,从而判断火候。俗话说:“火候差三息,甜味短一分。”酒曲是秘方,粳米饭摊在竹匾上晾至微温,捣成粉的酒曲如雪花般撒落。吕老爷子舞动双臂,灵巧的指节搅动米山。两只硕大的陶缸早已候在一旁,内壁凝着陈年酒迹,琥珀一般……
吕老爷子忙罢,满脸堆笑迎了上来,身板挺直,精神矍铄,皱纹虽深,却掩不住那份硬朗。他一把攥住老陈的手,亲热地搂住他的肩头,仿佛倾盖如故。那天,吕老爷子杀鸡宰鹅,晶莹剔透的陈年粳米清盛在大玻璃杯里……
默默地接过小吕手中的酒,望着面容忧郁、两鬓已有白发的徒弟,老陈叹了口气,人终究会老会病,无法像那粳米清,越陈越香。“多陪陪你爸,晚上我去医院看看他。”老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