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乃纯
时令已过白露,但凉爽而丰腴的秋天仍显得有些遥远。
骄阳似火的午后,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突然从山间压过来,伴着隐隐的雷声,雨幕如瀑般倾泻而下,瞬间将这座正在装修的小楼裹挟其中。我楼上楼下手忙脚乱地关窗,只一个来回就像负重的老牛一样气喘吁吁。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乌云退散,太阳像刚洗过热水澡,重新炙烤大地。露台上的积水泛着刺目的白光,外墙上的水渍如同一道道狰狞的疤痕。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像检验官,将装修时的思虑不周暴露无遗。妻子又开始抱怨水电工的疏忽:暖风机装错方向,预留的冰箱插座位置出现难以挽回的偏差,儿子在一旁煽风点火:“如果翻车,花大价钱追求的冰箱‘零嵌’效果全毁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我有些烦躁,我索性不加理睬,独自上了露台,那里是我新发现的避风港湾。
顶楼的露台朝北,正对着一带远山。我喜欢站在露台上举目远眺,此刻雨霁,山间浓浓的绿意层层叠叠,仿佛与云端的雾霭融为一体,缠绕、游移,从山顶流淌到树林,又从树林流淌到小楼后院边的小溪。溪畔空地上,铺满了老屋拆下的碎砖瓦砾。计划里,那里将平整出一面小型停车场。各色野草从碎石的缝隙里钻出头来,亭亭玉立的小蓬草、顶着小白花的灯笼草、坚韧如丝的牛筋草……这儿一丛,那儿一丛,在老屋的残骸上织出一袭斑斓锦缎。它们在废墟上摇曳生姿,像在诉说,又像在守候。新的希望一旦立了起来,旧的身躯哪怕被碾成碎片,仍然匍匐着、挨挤着,目睹变迁,又仰望新生。回首与仰望也是一种并肩——既欣慰于辉煌,也铭记被尘埃掩埋的沧桑。
我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突然明白,杂草丛生也是一种美,狂野、自然、生生不息,就像碎了的老屋里的我的童年和少年,蓬勃、恣意、勇敢无畏。
每当站在露台上仰头望天,几朵淡淡的浮云恰到好处地悬在眸中,时而卷曲,时而舒展,它们与野草覆盖下的瓦砾一样,既是对往昔的凭吊,也是对未来的憧憬。曾经那样决绝地逃离,现在又如此坚定地归来,承载我童年、少年时光的这片天空,它的际遇随我的境遇改变。而不管风景如何变,也不管人生道路如何变,只要仰头望天,总能遇到一朵恰好懂你的云,回不来的时光就藏在那朵云的背后,你仰望它,它俯视你。
“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当年王维想起的,也许是他某个情投意合的朋友,而我,站在这高高的露台之上,看秋空与秋山不愿褪尽夏衣的温度和色彩,想起的,是儿时上学踏过的田埂小路,是茶园清晨蒸腾的雾气,和被夕阳浸润的那缕炊烟。
那日在小溪边享受清凉,看到水面变成窄窄深深长长的天空,那朵懂我的云在随着溪水飘动。我像儿时一样赤着脚下水追随,小心翼翼地踏在滚圆的鹅卵石上,脚趾不由自主地并拢起来,仿佛要紧紧攥住什么珍贵的东西……
又一阵雨来,紧锣密鼓的“噼啪”声把我的思绪猛地拽入问题多多的装修现场。妻子和儿子正与负责施工的堂兄激烈地讨论着整改方案,抓耳挠腮,似乎仍然一筹莫展。从露台下来,我早已烦躁尽消,赔笑着在一旁安慰说,只要发现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这时,祥珍嫂子送来一袋择好的山芋藤,打破一度有些焦虑的氛围。妻子终于舒开了眉头,笑着道谢。东邻的蔬菜西邻的瓜果,妻子每次来都满载而归。而我突然有些迷茫: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从城市归来,又能带回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