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伟 文/摄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从新疆若羌向东延伸的450公里沙漠、戈壁,当“茫崖”的路牌终于撞入眼帘时,虽已近傍晚,但柴达木盆地西缘的天空依然明亮。高纬度夏日白昼的悠长,让这座2018年建市的我国“最孤独城市”,尚未披上黄昏的薄纱。它像一枚倔强的图钉,钉在青海最西端无垠的荒原版图上。市政府驻地花土沟镇,被茫茫戈壁四面包围,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区心脏”。然而,互联网赋予的“年轻”与“孤独”标签下,涌动着更古老的热流——石油。花土沟有着更广为人知、也更深入骨髓的名字:“石油城”。这是它的底色,它的筋骨,被风沙雕刻了大半个世纪。
我们未作停留,径直驶向此行的第一站——艾肯泉,那个被称为“恶魔之眼”的存在。道路在荒原上延伸,两侧是望不到边际的灰黄与砾石。抵达时,虽已过通常的傍晚时分,西部的天空依旧高远透亮,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蒸腾的泉眼之上。
“大地之眼”:硫磺蒸腾的远古之问
艾肯泉,蒙古语“艾肯布拉格”(源头泉),其本义——“可怕”。直径逾10米的巨大泉眼,如同大地被灼开的一个孔洞,深不可测(据说超过千米),温热的泉水(约30℃)带着浓烈的硫磺色泽,持续喷涌翻滚。泉水所及之处,一片死寂,寸草不生,飞鸟走兽远避。
清光绪10年(1884)冬,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在走向罗布泊的途中,三度考察此地,在其《走向罗布泊》一文中郑重记下了这个蒙古语名字。140多年过去,泉眼依旧,喷涌不息。含硫量极高的泉水,裹挟着高浓度的钠、氯、硫酸根离子,宣告着它对生命的绝对领域。
无人机升空,传回的画面令人屏息:泉眼周围,铁锈红、硫磺黄、深褐、墨绿等斑斓的矿物质沉淀物,如凝固的烈焰般向四周辐射蔓延,构成一只巨大、深邃、仿佛正在燃烧的瞳孔!那浓烈的“眼妆”,是大地深处地质力量的泼墨写意。牧民世代相传的敬畏,探险家笔下的惊奇,与现代科技赋予的俯瞰视角在此刻交织。
这并非“恶魔之眼”,更像是大地一只古老、疏离、带着警示意味的瞳孔,在明亮的西部傍晚,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也凝视着永恒的时间。它所见证的,是远古的地质运动,是探险家的孤影,是牧民的传说,直至2017年后被纳入现代旅游的版图。历史,在这翻腾的硫磺泉水中沉淀。
“高原碧玉”:盐碱地的华丽转身
宿于花土沟。次日黎明,寒意未消,薄雾轻笼昆仑与阿尔金山的轮廓。我们驱车23公里,前往茫崖另一张名片——翡翠湖。晨光熹微中,一片令人心醉的碧色豁然铺展。
茫崖翡翠湖,位于尕斯湖东缘,面积约26平方公里,平均水深仅半米。这是一个硫酸镁亚型盐湖。此刻,正是它最美的时分。天空的蓝、雪山的白,被纯净的湖面完美倒映。因盐度、矿物质浓度和深浅差异,湖水呈现出层次极其丰富的绿与蓝:浅水处是清澈的蒂芙尼蓝,渐深则化为祖母绿、翠绿、墨绿……一块块巨大的“翡翠”,被纵横交错的白色盐埂分割、镶嵌在苍茫戈壁之上。微风过处,涟漪碎影,波光如梦。
然而,这片仙境曾是青海油田的作业“禁区”。那些漫溢的卤水,让钻井平台深陷,采油步履维艰,是实实在在的生产难题。当油田开发重心转移,钻机远去,石油人离开,自然之力悄然接管。盐湖水上涌,淹没了曾经的困扰。废弃的工业痕迹,在阳光、矿物质和时间的作用下,涅槃重生,化作这片“高原碧玉”。这转变,无声诉说着资源利用的轮回,也是茫崖从“石油城”向“旅游城”悄然转身的序章。
此时太阳已高悬,烈日下,站在盐埂上,强烈的阳光中的静谧湖面低语:伤痕,亦可开出璀璨之花。
穿越荒原:戈壁长路与“水墨月球”
告别翡翠湖的碧色,我们驶上G315和S314公路,向东北方向的冷湖进发。300多公里的路途,是柴达木盆地西北部荒凉本质的样本。车窗外,单调的戈壁、起伏的沙丘、形态诡谲的雅丹群无穷无尽。大地裸露着最原始粗粝的肌理,时间在广袤的寂静中仿佛凝固。这是一场穿越星球褶皱的孤寂旅程。
目的地是黑独山、胭脂山。原以为这片“地球上最像月球的地方”尚属秘境,不料接近时,路边停满的车辆和散落的人群昭示着它的热度。2025年5月开放的黑独山,以其极致荒凉的视觉冲击,迅速成为焦点。山如其名,通体覆盖深邃如墨的黑色沙砾,不见一丝绿意。山势平缓冷峻,线条硬朗,在蓝色天幕下,宛如一幅巨型水墨山水长卷,又似凝固的黑色波涛。行走其间,强烈的异星感扑面而来。极简的黑白灰,剥离了生命的色彩与温度,只剩下纯粹的地质力量与宇宙洪荒的意境。
“胭脂山”是黑独山景区中的特殊存在,胭脂色的山体,与整体肃杀的黑,形成奇妙的张力。它是大地泼洒的一池彩墨,无声讲述着风蚀与时间的绝对权威。
冷湖晨别:废墟的证言
宿于冷湖镇。
第三天清晨,在离开这片土地之前,我们驶向了此行的最后一站——冷湖石油基地遗址。冷湖镇,蜷伏于柴达木盆地西北边缘,南望昆仑,北依祁连,自古便是“千里洪荒,人迹罕至”的绝域。然而,上世纪中叶,这里曾是中国石油工业史上一个响亮的坐标,一段用青春和热血书写的拓荒传奇。
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的地质勘探者踏入这片死亡之地。1958年,冷湖地中四井惊天一喷,日喷原油高达800吨!喜讯震动全国。一座“帐篷城”在戈壁深处倔强崛起,学校、医院、商店、影院……鼎盛时期人口数万,灯火辉煌,被誉为“西北小香港”。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青春在风沙中皴裂,热血在严寒中沸腾。
然而,盛宴终有尽时。资源枯竭,繁华消散。我们踏入遗址,时间在此刻呈现为触目惊心的倾颓。成排的土坯房只剩下残破的框架,屋顶荡然无存,墙壁被风沙剥蚀得如同嶙峋的骨架,在旷野中顽强站立又摇摇欲坠。昔日的街道,大多被流沙悄然掩埋、抹平,只留下模糊的痕迹。
清晨清冽的空气里,阳光斜照,将废墟的轮廓拉得清晰而冷硬。摄影者寻找着角度,试图凝固这历史的沧桑。游人沉默穿行,指尖拂过粗糙冰冷的墙泥,感受着岁月与风沙的刻痕。这片废墟,是一部凝固的拓荒史诗的终章,是一座理想主义丰碑的遗骸,在亘古的风沙中,低回着光荣与沉寂的无尽咏叹。
车轮回响:荒原的刻痕
发动引擎,驶离冷湖。S314公路在朝阳下延伸,车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后视镜里,冷湖石油基地遗址渐渐缩小,最终被广袤荒原吞没,化作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墨点。
车轮下的公路,如同一条坚韧的纽带。它连接着:花土沟(茫崖)那身披红衣、依旧在百米地下搏动的石油“心脏”,轰鸣声是当下工业血脉的延续;冷湖那钙化风蚀、却风骨嶙峋的工业遗骸,断壁残垣是过往激情岁月的证词。而公路两侧,新的传奇在荒原书写:艾肯泉以诡秘的“瞳孔”揭示地球深处的奥秘;翡翠湖以涅槃的碧色演绎废地重生的奇迹;黑独山以沉默的墨色吸引着对洪荒美学的探寻。它们与冷湖的废墟、花土沟的红衣,共同构成了柴达木盆地西缘这幅交织着苍凉与瑰丽、逝去与新生、牺牲与馈赠的磅礴图景。
在这图景深处,历史的叩问无声回荡:当游客在翡翠湖盐埂留影,可曾想到脚下深处,仍有“红衣”驱动钢铁“心脏”?当人们惊叹于黑独山的异星之美,可曾记起不远处那片倾颓的土墙,曾庇护过向洪荒宣战的年轻生命?
废墟无言。唯有旷野的风,裹挟着沙砾,一遍遍掠过断壁残垣,耐心地、无情地打磨着那些褪色的标语。风沙在覆盖,但某些字迹——“油矿”“语录”——似乎总能在下一次风停时,顽强地显露。它们已从墙泥中挣脱,化作盘旋在戈壁上空的精魂,无声地质询着每一颗途经此地的心灵:在这以亿万年计时的永恒荒原上,当旅游的潮汐退去,当网红的色彩更迭,当坚固的城池终归尘土……究竟是什么,能刻下真正不朽的印记?
是地中四井那冲天的油龙?是冷湖帐篷城那不灭的灯火?是艾肯泉那亘古的沸腾?是翡翠湖那由自然之力幻化的碧色?是黑独山那沉默如谜的墨色?还是这条穿越荒原、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承载着探索与离去的,永无尽头的公路?
车轮滚滚,卷起黄尘。答案,或许就藏在茫崖的风里,冷湖的沙里,以及每一个后来者,面对这片苍茫时,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悸动与沉思里。荒原不语,刻痕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