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帕米尔高原的雪峰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315国道像一条被烈日反复炙烤的灰白带子,倔强地切入塔克拉玛干沙漠无垠的金色腹地。整整488公里的沙尘之后,和田那片稀薄的绿意,终于在沙丘起伏的尽头挣扎浮现。
推开车门,热浪裹挟着细密的沙尘扑面而来,瞬间堵塞了呼吸——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描绘的富庶虔诚的“瞿萨旦那国”,此刻更像被金色沙海巨浪不断拍打、岌岌可危的孤岛,紧紧依附在昆仑山灰褐色、倾斜的山麓边缘。“想亲个嘴?嘿,得先帮对方把嘴唇上的沙子吹干净才行!”这句苦涩的玩笑,是生态危机最生动的注脚。更令人唏嘘的是,斯文·赫定当年考察时惊叹的“野骆驼的极乐园”——克里雅河下游那片曾滋养着大片原始森林的绿洲,如今已彻底被黄沙吞噬,踪迹全无。据史料记载,这里每年沙尘天气接近200天。自然的伟力,正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着它的存在。这就是汉代以来沙漠与绿洲进退拉锯的残酷现实,也是汉唐古城尼雅(精绝)、楼兰、拘弥等辗转难寻的直接原因。
热瓦克:佛光初照处的劫灰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毛泽东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描绘了各族人民欢庆新生的盛况。我最早读到这首词是在20世纪70年代,在那个年代,金银财宝被视为腐朽象征,宗教等同于迷信糟粕,我对和田玉的珍贵一无所知,更不了解于阗曾是西域赫赫有名的“佛国”之都。“于阗”于我,仅仅是毛泽东词句中那个象征着欢乐祥和的“歌舞之乡”,想象中那里人人身着盛装,能歌善舞。考古发现显示,这种印象并非虚妄,今日和田维吾尔人确实“能走路就能跳舞,能说话就会唱歌”,艺术已融入血脉。然而,于阗的灵魂深处,曾回荡着更为悠远深邃的梵音,它是佛向东翻越帕米尔高原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追寻着这缕佛光,我们驱车前往热瓦克佛寺遗址。它位于和田地区洛浦县城西北50公里的茫茫沙海中。50公里的路程,车在沙丘间颠簸挣扎了近一个小时。当遗址终于在昏黄的地平线上显现,一种沉重的孤寂感油然而生。如今这里免费开放,有一个展厅展示着它的沧桑。热瓦克是一处以佛塔为中心的寺院建筑遗址,作为晋唐时期丝路南道上重要的历史文化遗存,于200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遗址由正方形的院落、院中心的圆形佛塔和院外附属的庙宇残迹组成。寺塔大致坐北朝南,南墙中段尚存大门遗迹。院墙边长约45米,虽经千年风沙,残高仍有约3米。最核心的是院落中心那座具有典型印度风格的覆钵式窣堵波(佛塔)。它用土坯砌筑,残高约9米,顶部直径约9.6米,十字形的基座四面原有台阶,如今已难辨全貌。据其建筑风格和文物推断,该寺兴建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现存极为罕见的印度风格寺院建筑,对研究中印文化交流、西域佛教文化等意义重大。史料揭示,于阗之所以成为佛光东越帕米尔的首站,一方面因其地理位置:看似封闭的塔里木盆地南缘,却有两条路通山南——一条是经于阗、莎车翻越昆仑山至犍陀罗;另一条是于阗人知晓的隐秘捷径,经皮山南上昆仑山与罽宾(今克什米尔)相通。另一方面,信仰佛教的罽宾与于阗人有共同祖先——塞人,而公元1世纪佛教中心大月氏的祖先,也与塞人同源。血统的亲近,为佛教传播架设了无形的桥梁。这片绿洲在历史长河中经历了千年兴衰,在精神最寂寞的时刻迎来了佛的降临。
贞观十八年(644),玄奘自印度取经归来,选择了艰险的丝路南道。在于阗国(瞿萨旦那),他整整停留了一年。他笔下的于阗产白玉、黳玉,“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佛法”。美玉与佛法,让于阗在西域“一枝独秀”。
然而,热瓦克的千年沉睡是被粗暴惊醒的。光绪二十七年(1901),英国人斯坦因发现了它,在此发掘8天,盗走大量文物。光绪三十二年(1906),斯坦因再次前来,又掠走大批珍宝。民国十七年(1928),德国人特林克勒对遗址大肆挖掘,窃得文物6箱,虽一度被扣留,终被携往德国不来梅。民国三十一年(1942),洛浦县政府进行了发掘。如今,残塔孤立于沙海,风沙呜咽,仿佛在控诉那些流落海外的佛头、壁画。据史料,该寺兴废年代无载,约在唐代后期废弃。沙粒钻进衣领的刺痒,如同历史的芒刺。
若羌:楼兰魅影与吐蕃的账本
离开和田东行,沙尘更甚。在沙尘弥漫的旅途中,一个疑问逐渐浮现:在尼雅(精绝)、楼兰、拘弥古城纷纷沉入黄沙,丝路南道落寞废弃的日子里,于阗为何繁华依旧?这个遭受吐谷浑、柔然、滑国、突厥数度蹂躏的国家,为何屹立不倒?考古发现给出了清晰答案:佛教的兴盛赋予君民超常的精神承受力,苦难借助佛法得到缓解;得天独厚的玉石资源,使于阗在劫掠后仍能通过贸易恢复;作为桑蚕业基地,于阗织造的锦缎远销欧洲,经济有了坚实支柱。
当晚宿且末,风声凄厉。
次日中午抵达若羌。
楼兰博物馆是解读这片土地的关键节点。博物馆工作人员马壮热情讲解,他指着展柜中的吐蕃文木牍说:“目前若羌的前身就是鄯善,而鄯善往前就是楼兰。”他引用班固《汉书》中的确凿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扜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他特别介绍这些珍贵的木牍:“米兰遗址出土的300多件吐蕃文书,记录了小麦种植、耕地分配、丝绸服饰管理等日常经济活动,证明吐蕃控制时期,他们也是绿洲的经营者和商道的维护者。”这与青海都兰吐蕃墓出土的中亚西亚文物相印证,表明丝路南道并未完全断绝。
如今若羌主打“楼兰”牌。县城中心矗立着“楼兰美女”花岗岩雕塑(原型为楼兰古墓干尸)。市场上,“楼兰红枣”“楼兰美女”“楼兰庄园”“古城新楼兰”“楼兰公主”等品牌林立,一个消逝的名字正被现代经济唤醒。馆内复制的“有翼天使”壁画(原件被斯坦因盗至大英博物馆),是希腊化艺术与佛教主题融合的奇观。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描述他在楼兰(实指附近遗址)的发现:“我们将那城的每一所房屋都掘开……找到36张有中国文字的纸,有文字的小木板……相信这些毛毡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找到两管中国毛笔,两个瓦罐和无数的小钱……”这些记录,印证了此地作为东西文化交汇点的丰富遗存。
米兰:层叠的文明与水的刻痕
追寻斯坦因的足迹,我们驱车向东80公里至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米兰遗址。它是古鄯善国伊循城遗址。45.6平方公里的沙地上,散布着8座佛塔、3座佛寺、汉屯田水利设施和唐古戍堡遗址。风沙狂暴,几乎令人窒息。站在高处,古代灌溉渠系的脉络在沙地上顽强显现——干渠、支渠的痕迹清晰可辨!这正是《汉书》记载汉朝在此“置校尉,屯田积谷”的实物证据。汉朝士兵引阿尔金山雪水开垦的绿洲,几百年后,被吐蕃士兵继承。戍堡出土的木牍详细记录了他们的生产生活:小麦种植、耕地分配、丝绸管理……生命之水,曾滋养大片良田。考古研究强调,米兰遗址的古城堡、寺院、佛塔、烽燧、古灌溉渠道等,突出表现了汉唐时期楼兰—鄯善城郭的特征,价值极高。
戍堡的夯土墙相对完好。旁边的圆顶佛寺(西大寺)遗址,正是斯坦因挖掘出“有翼天使”壁画的地方。遗址中“有翼天使”壁画及佛教寺院遗迹,是东西方文化碰撞融合的产物。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有翼天使”并非古希腊爱神厄洛斯,而是佛教中的“妙音鸟”迦陵频伽,其形象在敦煌壁画、西夏王陵中均有体现。水利灌溉系统与史书记载相符,是汉朝军垦屯田的基地。遗址的多元性令人震撼:汉代的屯田水渠、唐代的吐蕃戍堡、深受犍陀罗影响的佛寺(“有翼天使”是其代表),以及木牍记录的吐蕃世俗管理——汉唐的制度、印度的佛陀、波斯的翼兽、吐蕃的驿道,在此凝结为丝路南道的文明切片。木牍上关于某块地纠纷、某次配水的记录,正是绿洲存续最真实的脉搏。
车驶入阿尔金山北麓的无人区,沙丘浩瀚。几十个梦境般的古城已葬身沙海。驼铃消散,古道换了容颜——火车的汽笛、汽车的引擎成为新的背景音。然而,探古寻幽的脚步从未停歇。
黄沙下,尼雅(精绝)、且末、楼兰、拘弥的名字永远沉寂。于阗的屹立,印证了精神信仰(佛)、自然资源(玉)、经济产业(桑蚕锦缎)与人的韧性的力量。当滴灌管网替代汉唐古渠,沥青覆盖驼队足迹,丝路南道的心跳,已在“路畅民丰”的时代脉动中,重新搏动。此道不孤,人类对交流的渴望,永如昆仑玉脉深植大地。若羌的红枣产业、米兰的现代水利,正是这种延续的生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