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宜兴城里居住时,楼上住着一对夫妻,早出晚归。他们有一个女儿,晚上做完作业,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会练习钢琴。最初琴声是生涩而单调的,渐渐能弹出完整的旋律,后来琴声愈发流畅优美。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年。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觉,琴声许久不响了,楼上没动静已好长时间。后来我一打听,这家人已搬离了小区。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去往何方。他们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样的感觉有点荒凉,但不足为奇。
著名作家王开岭曾在一个小区租住了多年,他说,我天天穿行其中,却对它一无所知。搬离的那天,我有一点失落,我很想去和谁道一声别,说点什么,却想不出那人是谁。
是我们缺乏善意和真诚吗?是彼此古怪难说话吗?并不是。
我们会拥抱遥远的人,却不认识楼上楼下的邻居。我们在网上与远隔千山万水的人热聊,却不跟对门的人打招呼。此种现象,牛津大学教授、社会学家项飙称之为“附近的消失”。
“附近”曾经给予我们许多温柔的照拂。特别喜欢作家雪小禅笔下的那个动人场景:我买了几枝梅花插在自行车上,一路唱着不知名的小调骑车回家。上楼的时候,我看到捧着糖炒栗子的邻居,我赠了他一枝梅花,他给了我一包糖炒栗子,大家笑笑,各自回家去。
这样一种自然流动的善意与关系,让人动容。遗憾的是,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氛围,好多需求都用不着直接跟人打交道。无人收银、外卖柜和AI回复,让“附近”失去了感情联结温度。传统意义上的邻里街坊和社区关系正在悄然瓦解。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缔结一种新型的社群关系?由此,我想说说正在生长的“附近”——大有秋社区共建共创共享中的那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二
细想起来,我在宜兴城里,四十多年间先后住过四个小区,我没有和任何一位邻居拥抱过。可是在大有秋这一年多时间里,我拥抱了肖妈妈、丁妈妈,拥抱了秦校长、董老师。一切自自然然,不做作。这包含着个体对生活的感激和回报,也是内心情感能量的自然散发。我相信,我们彼此都是这样。
在一个好的自然环境里,人怎么好意思板着脸呢?清晨我在大有秋附近走走,见山坡上细叶芒、山桃草、蒲苇在风中摇曳。植物向我颔首,我也点头回应。附近寺庙里梵音声声,僧人居士们在做功课念经。路上遇见来寺庙做义工的人,互相合掌致意。
丁妈妈早上打来电话说:“我今天离开大有秋回无锡了,跟你说一声。再见要到9月份了,我会想念你的。”
91岁的老人,毫不吝啬表达善意。有次她在走廊上遇见我,竟然把拐杖往地上一扔,张开两臂与我拥抱了一下,彼此拉了拉手。
当生活视野中多了可爱、可敬、可供审美、值得惊喜的东西,人们会对这片土地产生眷恋。
大有秋的“归心田”是业主认种的田地,每块地上都插着标牌,名字很有意思,上面写着“种春天”“我在乡间有点田”“樱桃绿缘”“拾光菜园”“天空之城”等。其中有一块地,名字叫“阿华田”。主人在地里撒了向日葵种子。春日出苗,长杆开花,至夏日,金色花盘长成,非常漂亮。
主人在业主群里发了消息:观赏向日葵可采了,喜欢的可以到“阿华田”采摘。
于是,有好多邻居去田里采了向日葵,回家用作插花。
这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我听说了也想去采,结果去晚了,向日葵已采摘完。负责“归心田”日常管理的老戴说:“要么你摘点菜去,丝瓜、茄子、韭菜、空心菜,看中随便采。”
我说:“没经主人同意,不好意思采人家的菜呀。”
老戴说:“没关系,都是大有秋业主。他们也采别人的菜,自己种的品种单一,相互调剂。”
啊哈!竟然可以这样,我乐了。
大有秋还有个农场,里面养了十几匹北欧品种的设特兰矮马,业主家的孩子可以去骑马。当母马第一次怀孕,产下16公斤的小马时,业主们抢着为小马起名:秋秋、有有、秋一、秋宝、荷兰弟、巧克力……最后根据大家投票,名字定为“有有”。
我常去这个农场串门,认识了一群搞自然教育的年轻人。春天的时候,一个业主送给他们3只小黄鸭,放池塘里养,到了秋天长成了嘎嘎叫的麻花大鸭。后来农场搞活动,人多,鸭子受了惊吓,通通跳到旁边的河里。河通太湖,地方大,水里有的是吃的,它们都不想上来了。柳树和杰子找到一条舢板小船,两人费了好大劲将船搬上三轮车,运到港河边,再将舢板船放下水。柳树负责划桨,杰子带着抓蝴蝶的长竿网兜,里面放了玉米想引诱鸭子过来,还播放手机里的鸭子叫声吸引它们。结果3只鸭子不吃他们的食物,不愿跟他们回来,估计是在大河里吃饱了,也可能是它们已经不满足在农场小池塘里栖息,想奔赴更宽广水域了。
柳树和杰子只能空船而归。为了接回这3只鸭子,他们忙活了45分钟,不亦乐乎。
我喜欢大有秋附近这样生动的场景。它吸引人与自然链接,与万物链接。如此,你的心量大了,心柔软了,这不就是最好的康养吗?
三
“附近”在大有秋不只是地理概念,而是有呼吸、有回响的生活共同体。
很佩服大有秋负责社群的团队,他们像舞龙灯的人,“哗”地把龙舞了起来,业主们被调动了。13个社群——合唱、徒步、掼蛋、手作、书画、摄影、“归心田”、垂钓、乒乓球、禅舞、八段锦、书法、文学社,全年举办250多场活动,参与业主超过2200人次。
我那天散步碰见一位业主,聊了几句,得知她刚学会游泳。她们6个年过花甲的人,结伴参加大有秋游泳班。她年龄最大,67岁。学了10天,6个人全学会了。
好的社区应该让生命有多种可能。在大有秋,有人学绘画、有人学摄影、有人学跳禅舞……最让人感动的是,87岁的老太太肖凡蓉学写作,圆文学梦。
有一天,她居然摸到我家,登门请我帮她看看习作《雪山石翁》。这是她修改后的第三稿,她说:“我现在有奔头,精神有寄托。你看结尾这句,这样改了是否更好?我删掉了‘最后’两个字,这样文章基调就明亮多了。”
这是个开朗的老太太,我叫她肖妈妈。
认识肖妈妈是一年前,我从湖边散步回来,看见她坐在轮椅上,由一位年轻管家缓缓推着。
我说:你好啊。她说:好啊好啊。
我们在夕阳里说了会话。她老家在湖南长沙,1958年从武汉财经学院毕业,在兰州工作了20多年。1984年无锡招聘人才时,她和丈夫一同来锡。如今老伴已去世,她因中风行动不便,在大有秋买房养老。她说:“这里太好了,每户都有管家。儿子打电话来,我告诉他,余生就托付给大有秋了。”
令人惊喜的是,这位老妈妈的生命在这里绽放出光彩——数月后她竟能重新站立,更以87岁高龄开始学习写作。她的散文《难忘七一冰川》《雪山石翁》先后发表在《宜兴日报》上。大有秋的业主们都为她高兴。38单元的张老师还用小楷抄录了《雪山石翁》。这样一份珍重,是邻里互动中的彼此照见。
四
阿斌是苏州人,与我同一批住进大有秋。刚搬来时,他跟我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埋着的种子,慢慢就会发芽。也许五年后,这里会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化地标。我们来见证这个社区的生长吧,挺有意思的。”
我觉得他用“种子”来打比方,很妙。初来乍到的人们,带着各自的经历、期待和可能性,在泥土里悄悄舒展根系,生长着。
很快,我看到阿斌这颗“种子”落地而生的样子。去年大有秋邻聚日,五百多位邻居欢聚,他上台主持了节目,很棒!我们虽然不常见面,但风中会传来他的消息:阿斌在“聊聊吧”分享旅行对生命的意义,好多业主去听了;阿斌去拍大有秋晨光,小飞机掉水塘里了……
这些日常分享让人感到生活的乐趣。有次,他微信联系我:“你在大有秋吗?我太太酿了一大瓶杨梅酒,她说分一小瓶给那个乐心。我说对的,她喜欢微醺的感觉。我还给你带了一点鸡头米,给肖老师也带一点啊。鸡头米是苏州特产,到时候你可以当小点心尝一尝。”
在大有秋,我认识了好几个阿斌这样的友邻。看到他们,就像看见金庸小说里那些传奇的江湖高人,侠骨柔情,才艺了得却深藏功与名。
国庆节邻居们在一起唱歌,业主陈之辉钢琴伴奏。他把我震住了,企业里搞技术工作的人,竟能弹得一手好钢琴。听说他除了会多种乐器,还喜欢发明。更宝贵的是,他有公益心,对大有秋的各种便民设施加以关注。出小区的栅栏门原来是手按开关,他建议调整为感应开关。现在,我们只要挥挥手,门就自动开启,日常出入更方便舒心。
阿斌说,我们是埋着的种子,悄悄发芽生长。我觉得,众多种子在一起才能长成一片绿洲。
五
小土豆在《湖边森林》童话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水鸟哥哥”。这是个配角,没几句台词,出场就是两只手扇动,作飞行状。这样的角色对他来说很没劲。但是,夏令营结束,他在分享感想时讲了一句非常动人的话:“我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了一位好兄弟,王奕然。”说着,用手示意旁边这位小哥哥。
我在台下为9岁的孙子热烈鼓掌。多年以后,小土豆或许会忘记扮演的角色,但他会记得这位小哥哥,记得童年时在大有秋寻宝,在某块石头背后,找到了老师藏的宝——三个漂亮贝壳。
这个盛夏,红蜻蜓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一如我们大有秋那些奔跑的孩子 。他们有的参加“湖边童话戏剧夏令营”,有的参加“太湖浪花营”,有的参加“日落之时玩水派对”。
这正是大有秋所想要的“清晨品质”。所谓有“清晨品质”,即在生活场景中,看到霞光冉冉升起,看到嫩芽上的露珠,看到孩子们像鱼儿一样游动。如果都是老年人,那岂不是暮色苍茫又苍茫?
一个地方,有“清晨品质”,才是有生命力的美好社区。
有次聚谈,91岁的业主杨先生说:“我可以拥抱一棵树吗?我可以与树谈情说爱吗?”
他想认养一棵树。这种认养,不是拥有树,而是寻找一种超越世俗功利的情感共鸣。懂得他的话,也就懂得我们每个人都有旁人无法抵达的内心。他想拥抱树木,与植物对话。这实在动人,真正的生命力是未被磨钝的感知力,即使年已九旬,也都在渴望心灵的安放。
“像云朵般聚拢”,这是大有秋文学沙龙的名字。这种精神美学,契合了现代人对独立与联结的双重需要,既不想过度被牵入他人生活,又渴望在转身可见的地方有所依托。像云朵遵循风的轨迹,一切都自然恰到好处。这种状态里,“在一起”不是目的,“能在一起”才是默契。就像云从不会为了聚拢而停下飘移的脚步,却总会在风合适的时候,形成一片风景。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也尊重各自的形状,聚散之间,都是自在。
有时候碰见阿斌,我说:“今天有风,云飘到一起来了。”
于是我们聊几句,各自尽兴散去,期待下一次风吹。
摄影:王义成 欣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