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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报平安

日期: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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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文艺       上一篇    下一篇

爸爸去世后,再也没有人需要我报平安了。

当初,只要我离开常州,爸爸都要求我“到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和“回来了就给我打个电话”。他不是要求我一个人,还要求“笑笑到了学校给我打个电话”和“笑笑回来了给我打个电话”,笑笑是她的外孙女。

我觉得爸爸烦,我很烦爸爸。爸爸有点虚伪,很多年以来我就是这么评价爸爸的。

爸爸没帮我带过孩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帮接孩子都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没有下班回家吃现成的好命,每天披头散发上班、带孩子、洗衣做饭。每个周日午后就是抱着女儿,为了省钱乘坐公交车从城西赶到城南(打车来回将近60元,在工资不高的2000年实在太贵),应爸爸的要求去他家吃一顿任务式的晚饭。那些年,爸爸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每周花半天时间满足父爱的人,在那个半天,儿孙们要送上门给他看,好让他膝下承欢享天伦之乐。

有一回爸爸给我打电话,说:看你又黑又瘦,我心里有点难过。

我怼了回去:你的关心仅限于口头上。

爸爸去世前,在我的小家庭里,“爸爸式的关心”是一个梗,专指口头上的关心,甚至专指电话里的关心。爸爸是电话里的家长,他在电话里经常对礼仪进行提醒,长辈病了要看望,看望时不能空手,拜年团聚不能少,准时准点很重要,等等,大家庭的琐碎事在他眼里都是天大的事。另一种是电话里的日常关心,招呼我天冷了加衣服、累了多休息、瘦了要补补,以及报平安。

他中风之后,其余诸事不再聒噪(当时我就是用这个词形容爸爸),唯独报平安的要求不变。如果我或者笑笑没有及时电话汇报,他就会电话打过来询问:到了吗?早就到了啊。那就好那就好。

面对我的不耐烦,爸爸的内心是不是有过无力感?他中风后曾对我说过:没有帮你们带小孩确实是我不对。

当时我很吃惊:爸爸你怎么会这样想?从来不存在非要帮儿女带小孩这种道理。

我真的这么认为,并不是安慰他。

坐在轮椅上的爸爸检讨没有帮儿女带过小孩,是不是哀叹在儿女面前说不上话了,哀叹衰老的同时伴随着话语权尽失?那时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维持爸爸的健康方面,他的心理需要,因为中间隔着妈妈,我即使想关心也很难着力——我就是这么逃避责任的。

现在我常常回想爸爸温暖的电话,没有爸爸我就再也不是宝了,只有不断反刍爸爸当年给予的爱的供养滋养自己。我反省对爸爸的不耐烦,当时我为什么要不耐烦?我不是也要求女儿每天在微信上报平安吗?有过两次女儿比较晚了没有“打卡”,我甚至打电话给她的同学,让同学敲她宿舍的门。何至于我对爸爸会如此缺乏这方面的同理心呢?

啊,因为我是个会记恨的女儿啊!不耐烦的背后是一颗记恨的心。记恨少时被管得不得动弹,记恨他用我做他和妈妈之间的挡箭牌,记恨他从工作到婚姻对我全方位的干涉。这许多的记恨背后是一颗小小的报复心:我长大了你管不着了,我不想听你的话乖乖地报平安。

爸爸不完美,我更不完美。

爸爸去世快一年了。我在这迷雾般的世界又生活了将近一年,总是想着如果我做了这件事爸爸就不会离开我,如果不做那件事爸爸就不会离开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爸爸怎么就离开我了。这世界唯有在梦中偶尔透进亮光,那是爸爸来到近旁,微笑着,将温暖的大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有时候我会打开爸爸的手机,一遍遍阅读他最后十个月的光阴记录,他拍摄的花儿,他发送的消息,他读过的八卦,他和老兄弟们的争论,还有他与我的通话记录。我轻而易举便回忆出其中包含的几条报平安的记录,然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