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座廊桥山水间

说起廊桥，人们就会联想到《廊桥遗梦》里的麦迪逊桥。男主人公就是在寻访老廊桥的路上结识女主人公，演绎了一个浪漫又感伤的故事。这部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电影曾经风靡一时，那座朱红色的廊桥也因此闻名遐迩。

中国是廊桥最多的国家，至今保留完好的廊桥尚有千余座。廊桥，又称虹桥、蜈蚣桥、风雨桥等等。它还有个名字叫“鹊巢桥”，民间俗称“喜鹊窝桥”，大抵是指编梁木拱桥。这很有意思，因为喜鹊就是鸟类中杰出的建筑师，它们用树枝搭建的窝，即便是人类想模仿着去做，也是很困难的事。

我对古桥痴迷。那年去云南建水，在泸江河畔与乡会桥邂逅。乡会桥是旧时考生参加乡试、会试的必经之地，因有此名。桥上的阁楼是驿馆，如果累了，可以留宿。婺源的彩虹桥，始建于南宋，巨大的半船形桥墩，上架清瘦的长廊，古意盎然。我走时下起大雨，倏然回头，彩虹桥在雨中如跳动的线谱，颇有节奏感。去安徽休宁寻拱北廊桥，几经周折。拱北廊桥建于明代万历年间，是安徽尚存最长的廊桥，在山上看去，横卧在青山绿水间，真如一条优雅的蜈蚣。

建造廊桥的初衷已经很难确认。最初在桥上加盖屋顶，也许是为了护桥，很快人们就发现，一个交通要道上遮风避雨的空间，对于行客的仁爱远远超出对于桥梁的保护。疲惫的旅途中，忽遇廊桥，总是欣喜。客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歇歇再走。这是乡民的哲学，也是一座桥的善意。在自称“山哈”（“山客”意）的畲寨，造桥的工匠和捐助者姓名都书写在檩梁上，你若抬头，便看见先人的功德。据说，一座桥从动工到完工，伴随一系列文化民俗活动，从择吉、祭河开始，到安置神龛结束。在浙南听到一个传说，廊桥落成时，有大蛇从桥上爬过，当地人唤作“蛇桥”。这很有点弗莱的“神话—原型”意味，因为南方许多原住民的图腾即为蛇。那时候，神明的WiFi无处不在，天距离大地很近。

对许多人来说，廊桥是“诗和远方”，但对于它所在的村寨，它是家园。有的廊桥上还建有戏台、私塾，是村人社交、娱乐的公共空间。锣鼓响，脚底痒，那里有许多人的童年。旧时，廊桥的选址往往是渡口，行客商旅，南来北往，周边往往形成繁荣的集市。

龙年正月初五，我到泰顺的泗溪，是为“姐妹桥”而去，溪东桥和北涧桥。原以为小众景点，不会有太多人，孰料游人如潮，汽车被迫停到很远的半山坡边。我是第一次从桥下仰观一座木拱桥。没有柱脚支撑，数十根粗大圆木纵横交错，榫卯连接，构筑成极其稳固的拱架，让人惊叹工匠的高超技艺。

清初周亮工《闽小记》赞叹：“闽中桥梁，最为巨丽，桥上建屋，翼翼楚楚，无处不堪图画。”廊桥，已由原初遮风避雨的功能，逐渐变为建筑艺术。马可波罗到成都，清晨，推开驿站窗户，他看到一座廊桥，红色的廊屋瓦顶，繁复的装饰，在朝霞中异常亮丽。意大利人感慨道：“世界之人无有能想象其甚者。”其实，每一座廊桥都很美。在泰顺，有许多廊桥，如三条桥、城水桥、霞光桥、池源桥，并不出奇，亦无任何雕饰，天然、朴拙，比那些“巨丽”的廊桥更有民间情味。

浙南闽北是廊桥最密集的地域。有许多说法，譬如浙闽山区河流多，交通不便；譬如木拱廊桥用木材，该地区森林资源丰富；譬如雨水多，廊桥可遮风避雨云云。然而，这无法解释地理气候类似，何以别地廊桥稀少？其实，这是一种人文气候。此地读书人多，乡贤士绅多，儒商也多，有浓厚的乡土情怀。也许是互为感染，他们对造桥极为热忱。他们或亲自参与设计，或解囊捐助，留座廊桥山水间。

浙西浙南的山有仙气，东汉刘晨、阮肇天台遇仙的传说，晋朝樵夫王质看棋烂柯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王冕诗云：“武陵岂必皆神仙，桃花流水人间有。”廊桥最迷人的地方，是它令人心暖的善意和人间烟火气。仙境总过于清幽，与仙境接壤的人间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