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邃·垢道人程邃穆倩氏
日期: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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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时期,许与魏晋有相似处。社会动荡夹杂着腐败,国破家亡的同时,又有着不一般的“自由”,自由里充满了苦难。最爱读张岱的《陶庵梦忆》,那时的文人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和心理历程,我们很难想象,极大的苦难和落差,显现了人格,造就了不可胜数的风流人物,他们太多的艺术作品,是一座座无法超越的高峰。我们常常安慰自己,不需要跟人比,而现实往往由不得你不去比较,艺术的美正是各种对比的构成。
我们的文化从来不讲“标准”,那是西方人的想法,我们的艺术理论都是笼统的、缥缈的,平衡和分寸是关键词,处理矛盾和统一矛盾的能力是我们的秘诀。从《陶庵梦忆》里“黍熟黄粱、车旋蚁穴,今当如何消受?”从傅山、王铎的草书方圆里,从八大“哭之笑之”的落款中,我们都能体会到种种人生的矛盾统一。
明末清初的印家不计其数,有些“人亡业显”,有些“身谢道衰”,每个人对历史的看法或许都有不同,不想一一赘述。像著名的“十竹斋主人”胡正言,他的《十竹斋笺谱》至今仍是木版水印界的无上神品,而他的印章,实在是学何震而得其俗气,渐渐让人们所遗忘;还有大名鼎鼎的周亮工,很多印人都有赖他而名传于世,然而他的审美我始终持怀疑态度,经常反思,许是我不够兼爱,又或者他要做的是保存而非审美,如此种种。还有大多印人,由于我们今天的审美选择,已经不再提及,但他们在各自领域的贡献也是不可磨灭。只有程邃此人,也许由于他和“完人”黄道周气味相投,又或许是因他艺术修养全面、高深,心目中一直把他当作有清一代篆刻的第一人。史载其“师于陈继儒”“疾恶如仇,所交多重气节之士”“精医道”“长于金石考据,收藏甚富,作诗幽深精奥”。一旦崇拜起某人,读到这些字眼,觉得分外统一。还有还有,以前临摹古代山水,只有他的枯笔令我连下笔的勇气也没有,笔太干净、人太纯粹,无从学起。
程邃,字穆倩,号垢道人等。安徽歙县人,生于松江,明亡之前居南京多年,明亡后居扬州。所谓垢道人,就是满脸污垢之人,污垢当然要“清除”,摆明了他的人生立场。
前一篇论及文、何称盟印坛,数百年以下为其笼罩,取法多方,古文入印在文何印中、特别是何震印中时有出现,然而,朱简变字法,程邃变章法,的确是有立意求新的创举。程邃的章法离奇错落,古文入印,金石气之外还尽显大篆的空灵朴茂,引领了一种新的审美方式,一如徐渭的大写意花鸟、傅山王铎的草书,带给人是前所未有的惊奇。魏锡曾有诗赞曰:“蔑古陋相斯(李斯),探索仓(仓颉)沮(沮诵)文。文何变色起,北宗(文何南宗,穆倩北宗,黄小松印款中语)张一军。云雷郁天半,彝鼎光氤氲”。黄易对程邃亦是推崇备至,说“文何之法易见姿态,故学者多,穆倩融合六书,用意深妙,学者寥寥,曲高和寡,信矣!”
程邃的印章,总有一种自然特殊的气质贯彻其中,虽也是取法多方——有类似汪关的精整一路,而烂漫胜之,如他的多字白文印;小篆朱文入印,也在分布上别具匠心,整饬之外特显大疏大密;有学明人书写味十足的白文(此类白文出处还从汉铜中来);还有他为黄道周所作的姓名印以及“阙下完人”“一凤五化”数印,皆是雄肆无匹而又不失雅正,最具代表性的,当然还是他以古文入印的那些多字印,真得鼎彝之气。
黄士陵主张古文入印要重现新貌,前人亦有“透过刀锋看笔锋”的学习方法,不失为一种新的出路,然而过于强调,就显得强词夺理了。千年的岁月痕迹不美吗?不值得取法吗?学习这样的美,难道不是更需要见识和能力吗?而且今日看来,学古重现新貌,透过刀锋看笔锋,显得更为容易,有一定基础都能做到,程邃这种反映古物真容的功夫尤为难得。
一般篆刻家的自用印都会特别精彩,因为没有功利之用,大多亦不会仓促而成,即使奏刀立就,也定是常常萦绕心间、反复推敲的结果,又或是长期积累后的神来之笔、偶然欲刻。我们来看程邃这方“垢道人程邃穆倩氏”,此印文所见者三,《篆刻丛刊》中一方应是后人摹刻,毫无生机可言,另两方各具神采——一空灵、一朴茂,可见其也在不断探索、修正,前一方略显琐碎。此印八字作三二三排列,首行三字为其号,其次姓名,末行三字为其字,副以斑驳粗框,突出古玺样式,形神具备。八字大小错落,行距字距都一任自然,无理可讲,如果一定要说“理法”,那只能说“散而不乱、气韵结密、希夷莫测”。这是什么标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中块面和线条的组合、变化真是异彩纷呈,印面空白处还夹杂些许不规律的细点,不知是岁月使然,还是钤盖的原因,又或作者故意为之,印面更显扑朔迷离。可见作者刻制时的信笔草草、不求工而工的自信潇洒,线条的质感、布白及刻制,整体给人以浑然一体的审美享受。
张郁明先生认为程邃可称徽宗印风鼻祖,邓散木解析“流派印”的表格中,也认为程邃直接文彭、自成一派。由于他所处的年代关系,后来很多人苛责他入印的字法不够准确,私以为无伤大雅。对于这些经典“偶像”,似乎作者本身的魅力更具吸引力,作品反倒成为其次。几生修得到梅花?正像李流芳所说,要做诗,先要培养自己的性情,谈何容易!“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明清篆刻 赏鉴
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