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笔记

峡谷与河流是一部天书。我得承认，阅读这部书，超出了我的认知能力。我只能捡拾一些碎片，揣测着来自远古的信息。

许多峡谷是地壳运动造成。峭壁裂口的状貌，裸露岩层的断裂和褶皱，都是地壳运动的遗迹。一场巨大的山崩曾发生在这里，形成裂谷或陡崖。起初，河流是借道而行，这一走就走了万年亿年，这里成为它的河道。河流执着地冲击着山峦，下蚀，侧蚀，它甚至把山崖底部掏空，于是，这里有了一个峡谷。

这个漫长的地质过程超出人的想象。李白《蜀道难》云：“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已经是古代诗人灵魂飞得最远的诗句。然而，“四万八千岁”，在寒武纪、泥盆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这类地质时间单位面前，说是“白驹过隙”亦不算夸张。

我在陕南长大。秦巴山区，大大小小的峡谷多得数不清。许多峡谷没有名字，除了樵夫、挑夫、采药人，没有人知道它们。山里人说，文化人会起名哩，峡谷，不就是深沟老扒么！平利县有天书峡，当地人叫“黑老扒”。石泉县有中坝大峡谷，当地人叫它“鱼洞沟”、“猪腰子滩”。刘禹锡诗云：“蜀客船从鸟道回。”山道，河道，鸟道，客在深山顿时迷茫。山里人会告诉你，顺着河道走，就能走出大山。多少年后，有了公路，仍然沿着山谷蜿蜒。在山嘴停车，我伫立在河岸，两边高山，下面一河清流，总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幻象。

峡谷是河流在大地上打造的作品。一条河流如果拥有它的峡谷，那是这条河流的骄傲。

我去过很多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金沙江虎跳峡、怒江大峡谷、浙西大峡谷、鄣山大峡谷、七井山大峡谷、皖西大裂谷等等。我行走在时间的河谷里，忽生感慨，人类的历史在山脉与河流的历史面前，简直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雅鲁藏布大峡谷，高峰与谷底有6000米落差，浑浊的急流在深谷里声如巨雷。南迦巴瓦峰终年积雪，云罩雾裹，藏民相传众神常降临此山。雅鲁藏布江围绕南迦巴瓦峰转了一个马蹄形大弯，随后往印度洋而去。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顺着河谷来到藏南，带来温润的气候和丰沛的降水，让这里成为生态廊道。我想看到云豹、豺、黄鼬、黑白飞鼠、缺翅虫。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对于脚步渐近的人类，它们隐匿于大山深处。藏人说，你们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许多地方至今仍是无人区，只有鹰知道。

在鄣山大峡谷的出口，有世界第一巨石百丈岩。我在百丈岩回望峡谷里的华源河。很少有人知道这条河，但当它出谷远足，你会惊讶于一条河流的阅历。华源河发源于徽浙的界山清凉峰，过古村石潭与昌源河交汇,在深渡镇汇入新安江。新安江由歙县进入浙江，至建德与兰江汇合，称桐江；至桐庐与分水江汇合，称富春江；至闻家川与衢江汇合，称钱塘江。在那里，它最后一次任性狂欢，然后奔向大海。

我最近一次走峡谷是在皖西。白马大峡谷位于白马峰脚下，是典型的U型峡谷。岩石被急流旋磨形成大大小小的“壶穴”，堪称神品。翡翠潭、碧玉潭、龙眼，溪流在此小憩，柔情，妩媚。我看到一棵鹅掌楸，叶形确像鹅掌，是冰河时期的孑遗植物。我在山上俯瞰燕子河大峡谷，那是秦岭大别山造山带的记录，可追溯至2亿年前。枯水期，瘦骨嶙峋的古老河床。公元2000年以前，这里尚不为世人所知，从这里走出大山的，除了燕子，就是峡谷里这条河流了。

倘若没有溪流，峡谷则是另一种风貌：干枯，寂寞，极尽沧桑，如迟暮的老者。在石台，我第一眼看到七井山大峡谷就是这样的感觉。一个巨大的天坑和峡谷，崖壁经历千万年的风雨蚀刻，颜色变成暗灰色。这是原始峡谷，没有开发。我问当地山民，说有人下去过，崖壁下面有溶洞，有暗河。

峡谷是一条河流的“上古史”。山脉的秘密压缩在岩石的褶皱里，古老的物种存留在这深山峡谷之中。溪流出谷，成为有模有样的河流。于是，逐水而居，人类文明肇始。从栽一片稻谷，烧一件彩陶，到造一只木船，最终有了一种通过河流表达的文化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