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有尽而意无穷
日期: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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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文艺 上一篇 下一篇
疫情三年,味园主人陆仁兴编著了三种“缘”字系列的图籍,苦口婆心劝人读书养和。疫情过后,一本以烹饪文献为主的《绠缘》又新鲜出炉。这些珍贵的油印文献,是味园主人球璧琳琅的小小一角,内容之丰富,搜罗之齐全,同行惊为秘笈,业内堪称仅有。味园主人书画收藏享有盛名,但烹饪文献荟萃如此宏富,真让一般藏书人叹为观止了。
清代著名学者、常州乡贤洪亮吉学富五车、著作等身,他在《北江诗话》中,曾将当时的藏书家分为数等:
“得一书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谓考订家,如钱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诸人是也。次则辨其板片,注其错讹,是谓校雠家,如卢学士文弨、翁阁学方纲诸人是也。次则搜采异本,上则补石室金匮之遗亡,下可备通人博士之浏览,是谓收藏家,如鄞县范氏之天一阁、钱塘吴氏之瓶花斋、昆山徐氏之传是楼诸家是也。次则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从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谓赏鉴家,如吴门黄主事丕烈、邬镇鲍处士廷博诸人是也。又次则于旧家中落者,贱售其所藏,富室嗜书者,要求其善价,眼别真赝,心知古今,闽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椠元椠,见而即识,是谓掠贩家,如吴门之钱景开、陶五柳,湖州之施汉英诸书估是也。”
在洪亮吉心目中,列第一等、第二等的,是以钱大昕、戴震、卢文弨、翁方纲为代表的考订家、校雠家,而在文化人中声望很高的“百宋一廛”主人黄丕烈、“知不足斋”主人鲍廷博,仅列“鉴赏家”,略好于低进高出的“掠贩家”。尽管叶德辉等人对洪亮吉此说心有不平,但对他把考订家、校雠家列为一、二等还是非常赞赏的。作为史学家的洪亮吉,更看重以藏书作基础,考订史实,校雠文字。还历史真实,树百代程标,为后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正本清源。在这个意义上,味园主人化私藏为“公器”,弘扬中华优秀烹饪文化,功德正不在古代考订家、校雠家们之下。善莫大焉!
我于烹饪,完全是外行。虽然与味园主人闲聊中,略知一鳞半爪,但常常心愧未能“近朱者赤”。于此亦可知烹饪虽称“小技”,却决不可小觑。非有“调鼎凝厘”之才而大放厥词,是难免要被打脸的。诚如味园主人所说,“庖丁解牛,所好者,道也。”翻阅《绠缘》书稿,不禁想起了清代书法大家杨岘。
杨岘字庸斋、见山,晚号藐翁,曾任常州知府。因得罪上僚,被劾罢官。后寓居苏州,卖字为生。杨藐翁在隶书方面的造诣相当深邃,波挑飞扬,犀利峭拔,个人风格非常鲜明。当时尚未出道的吴昌硕,移居苏州时特地租赁杨宅附近的房屋,并自称“寓庸斋内老门生”。杨岘对青年吴昌硕青目有加,既视之为当代李少温,也时时直言不讳。
一如他的书法,杨岘的个性非常鲜明。完白山人邓石如是清代书法宗师级的人物,江湖地位非同一般,但杨岘并不买账。他在为王楠话雨楼藏明拓“黄帛”未损本《石鼓文》题跋中说:
“余尝论三代以上篆势皆圆,至汉而方,至唐而长。怀宁邓完白山人号为本朝篆书弟一,其实学唐逞姿态,非篆之正趍也。或曰时尚也,则应之曰:时尚真书何必篆?学篆而不师古,犹学制举但作墨裁而不读先正名文,虽工奚贵?”
给完白山人篆书贴上“时尚真书”的标签,就好比说某位诗人的作品是“打油诗”,这叫人情何以堪!
就中国书法而言,“与古为徒”可以说是共识,问题在于,各人对于师古的理解、入古的程度、出古的水平有天壤之别、云泥之判。现实中,“二王之外不窥一步”的固然不少,但多数人既守家法,又有我法。以藐翁先生书法而言,入古极深,理解通透,非章句陋儒可同日而语。他的隶书,极富笔墨表现力,古趣今味,一样也不少,时人称之为“杨隶”。多年前,曾于海上见皕宋楼旧藏杨岘行草书信札数十通,同样取法黄鲁直,藐翁古中有今,今中有古,意趣远在沈石田、郭频伽之上。真可谓“古香满纸,迎人欲笑”。
平心而论,说邓石如完全没有根柢,或许言过其实。在同时代人中,完白山人入古之深,罕有俦匹。他的以隶法作篆,开时代风气,也是不刊之论。杨氏之所以痛诋完白山人,更多或出于个人偏好。跟味园主人一样,杨岘也竭力劝人读书。他在给吴昌硕的信中,劝勉他“不必过事高古,惟古书不可不读,使知宇宙间原有高古文字。”可见,杨藐翁批评邓石如“学篆而不师古”,并不是说描头画角不够,而是认为他古书读得太少,达不到“高古”的境界,即所谓“虽工奚贵?”吴昌硕当然是理解杨岘的。“漫夸秦汉格,书味出虞唐”。这是古意,也是新声。“古人为宾我为主”,这是新声,也是古意。读书的不二法门,在杨藐翁那里比入古、出古更为重要。否则,“其俗在骨”之讥,或将不免。
也因此,中国古代文人,常常在古与今、雅与俗之间纠结不已,就怕一不小心,被人说“俗了”。于是就有了“大雅大俗”那样的话,半是搪塞,半是藏拙。相比之下,唐代韩愈最为通透,一句“汲古得修绠”,讲得明白晓畅。人非圣贤,知识必然从“汲古”而来。先知先觉,都是在反复淬炼中水到渠成。“汲古”不等于泥古,只有把知识和涵养转化为见识,才不会被浮云所蔽、不会为烟云所惑,更不会人云亦云。启功先生聪明透顶,他把韩昌黎的“汲古得修绠”,配上杜工部的“荡胸生层云”,写成对联送人,“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
味园主人编著《绠缘》的良苦用心,庶几近之。
(献给“江南美食之都”常州的图书《绠缘》近日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发行,本文为序言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