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近亭入画来
日期: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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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文艺 上一篇 下一篇
今天是农历九月初九,想起毛泽东写于1929年的一首词《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想起生于这年秋天的一位老人、今年94岁的常州文坛人瑞殷志扬。
刚忙完“常州青年作家论坛·常州中青年诗人作品研讨会”,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上午送走最后两位远客:《诗刊》副主席霍俊明和《扬子江诗刊》主编胡弦,与两仁兄在藤花旧馆就此别过。回家途中,接到殷老师的电话,不催自明,心头一沉,我一直欠着他的一笔“债”!
你无法想象,一位94岁的老人耳聪目明,还在编他自称最后一本小说与随笔集。从春到夏,发掘出了自己10个中短篇小说,60篇散文、随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在8月底把整整齐齐的一叠稿子,连同他一本厚厚的发黄发脆的报纸剪贴簿交给我,明确叮嘱:“必须为它写一个序!”我顿时汗颜不已,脊背发凉。本人从青年到中年,现在亦进入老年,从一个文学写作者到文学编辑,最后变成一个文学工作者,一直感恩、敬佩于殷志扬老师。我辈碌碌无为,何德何能,如何为这样一位长者写序呢?殷老师从事文学创作70余载,从当年有全国影响的工业题材小说创作翘楚,到甘为人梯做作协日常工作,退休后“把梯子的最后一档留给自己”“集名就取‘远山近亭’,这是你在副刊上为我开的专栏名,几十篇报纸剪贴全在这里。看在40年的老交面上,你不能再推。”这是殷老师压垮我的最后一块石头。面对一位长者之求,却之又有另一种不安。犹豫了两个月之久,其间虽有杂务缠身,也有殷老师不厌其烦的电话敦促。今日得宽馀,在重阳敬老节之际,不得不斗胆提笔写点关于“远山近亭”的话题,以及我跟这位前辈的交往点滴。至于集中其小说、其散文与随笔,看官自读,毋庸我来赘述与解说。
20世纪80年代初,年龄与时代同频,本人二十二三岁,改革开放正勃然而兴。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我大学毕业,在北郊中学从教。教书、写作至今想来都是无与伦比的匹配。当发表了几篇小说之后,一天中午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市文联的工作人员,姓殷,一口地道的常州城里人口音,异常清脆干净,问我“能否来一趟文联,在横兴弄” 。处理好课务,赶去已经下午4点。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端坐着两位看似半百的中年男人,一位微胖、一位略瘦。这就是我从此结交了半个世纪之久的李文瑞先生、殷志扬先生。1983年10月,他们恢复了因“文革”中断的常州作协组织,当时称“常州市文学工作者协会”,一位是主席(李文瑞同时是文联主席),一位是秘书长。李部长一口浓重的山东方言,但语音语调却特别温软,让人如沐春风。十年前他已驾鹤西去,其杂文的刚劲笔力、随笔的汪洋恣肆,在我看来,至今中国文坛无出其右。而新中国以来的当代文学中,工业题材小说似乎一直是弱项,广为人知的上海胡万春,山西焦祖尧(常州籍东青人,今年3月已过世),然后就是南京殷志扬。如今他已调回常州,就坐在我面前!这两位长者召我来竟是动员我加入文协。“受宠若惊”,完全可以用这个成语来形容我彼时彼地的心情。一个不谙世事、偏居北郊一隅的楞头小伙,除了上课,凭热情写点文字、结交一帮同龄酒肉之徒外,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更别谈人世道的深浅了。你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人生的这一幕!从那天开始,用今天一句俗话说,我找到了组织,不,是组织找到了我。
乃至我转行入报社,从事文学编辑数十年中,殷志扬老师又常常给我做编辑的种种建议和指导。20世纪50年代,他在工厂做生产计划员,因创作影响,后调至南京日报,原来他是办报的老手。之后,我们似乎站到了一条战线,同为常州的文学作者,同为如何活跃常州的文学创作而谋事。殷老师兢兢业业专职做文协工作(1990年改为作协),其甘为人梯、培育后进的点滴我是耳闻目染,并且感同身受的。文学组织者、文学编辑,必得先放下自己。不同的是,殷老师至退休,宣称“把梯子的最后一档留给自己”,竟是老而弥坚,老树生花。一篇一篇、一部一部作品层出不穷。而我却被惯性驱使,尽管殷老师常常给我“最后一档”的提醒,搁笔多年,退休前又应命接了作协一摊工作。我似乎又回到了殷老师的原岗位,冥冥之中,这是怎样的一种安排?
现在,我必须言归正题。殷老师为他这部小说随笔自选集取名为“远山近亭”,并给我“远山近亭入画来”的题目命我“写序”。这确实与我有点关系。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初,在殷老师退休的前夕,我说:“殷老师,你可开笔了!”我想的是,这位历经抗日逃难、国共内战、建国初兴、历次运动、文革动乱、拨乱返正、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他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活历史、一座富矿,更何况从事文学半个世纪,为什么不记录自己呢?今天我还在鼓动他写“自传”。我辈不敏,自传何须大部头?我先让老先生在副刊既有栏目中零星写点,譬如“月季文札”栏里的“铁蹄下的岁月”“难忘的校歌”等,“作家中来”栏中的《吴祖光细说〈凤凰城〉》《夜归人的脚印》等篇。其实殷老师已经是把它视作“自传”在录写了,只是“散装”罢了。这样的书写持续到新世纪的头十年,2011年春,我跟殷老师商议:专门开设一个专栏吧,记录你与常州、与文坛的旧事故人记忆。不日,殷老师给我一个专栏名建议,即“远山近亭”。也许是受李白《独坐敬亭山》的触动吧,人入晚境,世事浮云,亭山之间,闲看云卷云舒,多么淡定与从容。“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好!我击节赞叹,并请篆刻奇才李宾特制“远山近亭”印章一枚,是为栏目点缀。这样,殷老师思如泉涌,一直陆续写到2014年年末。开篇好似《〈孽花缘〉里的常州人》,那些《十年生死两茫茫》《青果巷与我》《孤鹤,横江东来了》《从马元巷想到汤和这个人》《月光与黑影中的千门万户》数十篇二三千字间的短文,一展殷老师语言的细腻与叙述的沉静。往事从头越,旧人浮眼前。今天殷老师将他的这批散文随笔归于一集,于今世后人都是一部难得的生动画卷。中国画家笔下的山水长卷呈现自然之精神,中国作家笔下的生活波澜,又何尝不是一幅时代与社会的长卷呢?并且是带着体温、留着气息的生命长卷。对一个常州后人弥足珍贵,对一个地方、一座城市同样绝无仅有。还有他的10个中短篇小说,你耐心地细读吧,其情节其人物其语言,无一不是常州的。
我想,我是如实交代清楚了殷老师这个“远山近亭”的来历。最近一幕情景还想补上一笔:那是2023年盛夏的夜晚,新市路西头树影斑驳,殷老师的“临川楼居”靠古运河一侧。我应约驾车去取他的这套原稿剪贴与打印稿,灯光里但见一身穿背心、短裤的老人静坐于路边花坛上,眼望着东边的来车与来人。我怦然心动,我让这位94岁步履蹒跚的老人等得太久了,他竟从二楼沿墙摸壁,躲过同一走廊外侧儿子家门窗,独自一人下楼了。我真想拥抱这位老人!我和他同坐发热的花坛上,畅叙很久,直到他孙女下楼来寻找爷爷……
今天是重阳节,也是敬老节。我辈已知老之将到,但有前辈在,可以忽略而不知。我会记住“把梯子的最后一档留给自己”,感谢殷老师的殷殷叮嘱与期待。
2023年10月23日于润德半岛沧浪水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