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袠·萝石山房
日期: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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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疏于思考,年来算是铆足气力介绍了明中晚期以来近20枚印章。自文徵明父子那代开始大量地进行篆刻实践起,经何震、苏宣、甘旸等人的探索发扬,加上大量文人士子的参与,篆刻的字法、章法、刀法已臻极致,各种印学理论渐趋完备、印谱大量刊行,明末的篆刻已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为后世的篆刻家作了淋漓尽致的示范。当事物发展到这个地步,是顶峰,同时也是山穷水尽,而每每这时都会出现异军突起独辟蹊径的人物——当然,这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这里聊一聊梁千秋,作为这个时期的总结陈词。
梁袠,字千秋,据说是何震入室的弟子。多年前,囿于识见,绝爱梁千秋的篆刻,认为他上承文何、下启龙泓完白,事实上今天看来也是如此(今日翻书,恰看到邓散木先生也是完全这么认为),但沙孟海先生说他“谨守师法,与苏宣逞才使气有所不同,但也非死学何震”。其实艺术的发展过程中,绝大部分人只能到达这样的境地吧,且梁千秋已算是拔乎其萃,毕竟文彭何震这样开风气的大宗师只能是凤毛麟角。
随着慢慢看多印谱,才发现梁千秋古文、小篆、汉篆入印的各种面目,其实总不出何震的笼罩,甚至探索范围尚不及乃师,特别是代表性的“青松白云外”“无功氏”“兰雪堂”等印,就是直接临摹何震,可说形神具备,何震的“听鹂深处”梁千秋也曾临习过,不过似乎故意想与乃师拉开距离,刻作细白文,气质不离何震范围。这方“萝石山房“亦是临摹何震,篆法完全沿袭乃师而在字体、线条变化上略参己意。何震原印虽是小篆,笔画顿挫有节,起收转折处提按明显,梁千秋则用粗细变化较小的铁线为主,正是后来由邓石如发扬光大的“铁钩锁”,这类探索其实何震早已为之。文、何之所以成为鼻祖,正在识见高明。回想起来,文、何之后的这些篆刻家,似乎都没能在文何的探索范围之外找到新的出路。包括苏宣、甘旸,施尽解数,创作取法的思路并无大的变化,甚至赵宧光、朱简对于字法、刀法的大胆变革,在何震印中也早有显露。也许人生最本质的一切,都只是在重复前人走过的路,从这个角度而言,每个独立个体的意义,只在探索过程的不同而已。
梁千秋的弟弟梁大年和侍姬韩约素都有印名。周亮公说“梁大年才气胜于乃兄,不能俯仰人而贫困死”。能俯仰人好还是不贫困好?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只知道很多事远非自己所能决定。梁的侍姬韩约素是史上最著名的女篆刻家,能抚琴作曲。说她“稍差的石头和大印不刻,只刻上好的冻石”,有“欲侬凿山骨”的典故。
《篆刻丛刊》收录梁千秋的首枚印章是“兰生而芳”,黄惇先生《历代印风》未收,此印颇为上乘,然一眼而知非明人风骨,因有西泠名家蒋山堂长款而为日人宝重(依我愚见,蒋仁之款亦未必真),日本人鉴赏我们的宝物,终不及我们来得准确。
纵观数千年的篆刻史,文彭引领的文人篆刻群体,创作精神和审美理想与秦汉并无轩轾。对秦汉印章起主导作用的也是士大夫阶层,而从文彭开始到乾嘉金石学复兴的这段时期,他们所谓的印宗秦汉的探索,只是缺失了秦汉那个文字环境,其他人性、精神追求、美学层面的因素,还是延续中华民族的传统血脉的,像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找到审美的最本源,同时又试着寻求契合时代的最高尚的美,然而事实却是文何而下,逐渐式微,“鼓努为力,标置成体”,要等到乾嘉时期,大量金石古物的出土,文人们对古文的认知焕然一新,篆刻学才焕发新的生机,真正到达又一个巅峰。就像是临了多年的阁帖,忽然见着了王羲之的真迹,吃着了定心丸,一切都变得理直气壮。
书画史上从不缺梁千秋这样的人物,大部分的艺术家局限于天赋、学力,只能如此。开宗立派的总是少之又少。后人喜欢根据影响力或活动范围给前人总结陈词,区分“某某派”,其实是为了方便学习和理清脉络,然而艺术侧重自身的修养,硬生生的如武侠小说那样分少林武当,似乎欠妥。张郁明先生《论徽宗之构成及其艺术风格之嬗变》一文,综合前代方去疾、黄宾虹、沙孟海、钱君匋以及当代韩天衡、黄惇先生的观点谈得非常深入、科学,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读一下,相信定会大有裨益。但以前的学者特别高明,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始末源流,邓散木的《篆刻学》中有张“别派”表格,十分清晰透彻,令人一眼而明,其中说吴俊由丁敬、赵之谦两家得益尤其石破天惊,深有同感,当然吴昌硕其实也是无所不学;邓散木列表中,程邃之下二代而绝、后继无人,这一点私以为尚需进一步探讨。总的说来群体区分比较合理,其实以等级划分更加合理。像文彭、何震、程邃、丁敬、邓石如、赵子谦,都应该是一流的人物,见手迹而知人格。每个人的发光点不同,参照他们的长处,弥补自己的不足,真是学无止境。我们看前代的这些大家,哪一位不是穷尽探索、广泛涉猎?不规于门户束缚,才能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经济繁荣、社会稳定,也许像极了乾嘉时期,优势在于获得信息更加方便,我们所能见到的古物远胜古人,而劣势在于文字的发展以及文字的载体已经与传统艺术有一定程度的割裂和断层,我们所能取法的经典,往往都是古人早已深入研习过的,而我们付出的专注和努力,却未必及得古人。艺术的秘诀在于自由和纯粹,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