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九的那场大火

1941年2月4日，农历年初九，日本鬼子纵火焚烧我的家乡焦溪街，一夜之间街上大部分店铺、住房被烧毁，无数家庭遭难。那场大火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烙印和伤痛。

那年我8岁，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头兵荒马乱，日本鬼子、伪军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就会突然降临。就在离年初九那场大火不到三个月的一天，我们的小学就被烧了。焦溪小学坐落在三元桥畔，曾经被称为武进县第六高等小学。学校有一棵古银杏树，有新教室楼、礼堂、戏楼以及被延陵中学借用的校舍。新教室楼是地方贤达人士出资兴建的，我升三年级就能在二楼的教室上课了。可是忽然间，横山桥自卫团团长带领伪军烧了新教室楼、礼堂以及被借用的校舍，还抢走许多课桌板凳，学校因此被迫停办一年。其间，日本鬼子又来拆了戏楼和西厢房，说是做了烤火的燃料。

上海沦陷之后的1937年底，日本鬼子占领焦溪地区。我曾经不止一次听老人说起，鬼子进入焦溪的第一天，就在西街上的西园制造了一起惨案，捆绑残杀百姓十人。西园就是奚氏宗祠，是奚姓族人每年初一祭祖的地方。

在鬼子暴行的阴影下，人们惶恐度日，常常担惊受怕。焦溪上塘东街咸安桥畔是个热闹的市口，我家祖传的佑丰酒店就在咸安桥堍。夏日炎热的晚上，人们习惯打扫好门前石板街面，端出竹椅板凳乘凉。记得有一天刚安置停当，还未坐定，突然从西街方向传来喊声：“东洋人来了……”众人一听顿时惊起，慌忙收拾东西进店，上排门落闩，唯恐躲避不及。

那段时间街上风声紧张，乡下也不太平。曾经随父母到东乡孟岸荡村上朋友家避难，忽然传来消息说，住在家里有危险，于是随大人们到一片麦田的高埂下睡了一夜。还曾经随祖母到郑陆桥姚家头的老家走亲眷，黄昏过后正准备睡觉，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筛锣”声，这是鬼子要来了的报警声，我随大人们摸黑钻进了一丛芊棵墩。

日伪联手的清乡大扫荡让人感到恐惧，也激起强烈抵抗。武澄锡三县交界的焦溪，1940年冬成为“三抗会”的活动基地。据《焦溪乡志》记载，1941年1月30日，农历初四，“江抗军”七支队在焦溪附近的一次锄奸行动使远近震惊。该队从横沟出发，与东路二支队攻打同岐伪青旸的清乡大队，驻青旸的鬼子遭到迎头痛击。鬼子为此疯狂报复，于四日后的年初九施出毒手，纵火烧了焦溪街。

回想这日天气阴冷，上午父亲开门营业，未见异常。中饭过后，从咸安桥过来的人说，东下塘有人看见鹤山上出现鬼子的身影，还架起了机关枪。父亲顿时紧张起来，让母亲带妹妹和我先回中街进士厅内的住家。进士厅是我们族人聚居的大院，位置较深，前后有五进房屋和后园，我们的住家在第三进正厅侧边西厢楼，楼下东窗外还有一垛照墙，所以一进家门便觉得安全多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边喘着气边说：“不好了，鬼子放火烧房子了……”

我们惊恐地听着街上的声音越来越乱，有喊声、哭声，还隐约听到枪声。随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吓人，东街烧着了，东下塘烧着了，西街、南街、中街都烧着了。我们的进士厅也危在瞬间。大院里的人们慌乱地聚到后面的老园里，我们一家四口带着一只箱子挤在园门边。天色渐晚，隐约见墙角边两位长辈跟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交谈着什么。父亲听到传出来的话，翻译官要求凑满一百元大洋，可以去向“皇军”说情。可是翻译官走后不多时，鬼子已撤离焦溪，进士厅的前三进已连片起火。

父母亲把我和三岁的妹妹安顿在就近的小潭河边，便匆忙转身回去抢救东西。天黑了，我们守着箱子背向麦田坐在枯草地上，东边被称为“后场”的两面大场上，远远近近，一处处守着火里抢出不多物件的乡邻们，哭声喊声已经低哑。南面隔着眼前后街房屋稍远处，像火山一样的透天大火还在翻腾着，这就是我家店面所在的东街和对面的东下塘。

火烧第二天，亲戚家让祖母坐着独轮车迅速赶回来。得知厢楼、厨房、侧厢和两间店面全没有了，祖母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然后带着哭声说：“家呐？我的家……”那眼神好像在寻找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找着。祖母由于失去了家忧思过度，从此一病不起，熬过了一个夏天，永远离开了我们。

记不清是大火后的第几天，我来到咸安桥上抚着栏杆寻找我家两间店面，但见从桥边到东码头，街两旁一片废墟。我家店隔壁的姓周的童年好友跟着开杂货店的伯母生活，大火后不知去了哪里，后来我在靠后场的殷家弄找到了他。在半间土墼砌墙的小屋门口，他坐在小凳上晒太阳，人瘦了，双腿有点发抖。我抚着他的膝盖，问为什么会抖，他无力地说：“病的。”

河对面的东下塘烧得最惨，那里住着许多姓徐的人家，一对兄弟的所有房屋被烧得片瓦不存。由于当时正在外面干活，仅存粪桶一对，扁担一根。数十年后，与一位姓徐的小学同学提起这段往事，我们的心情仍十分沉重。

年初九那场罪恶的大火使多少家庭堕入艰难困顿。《焦溪乡志》记录了当时“常州旅沪同乡会”及“焦溪临时募赈会”共同调查的数字：全镇受灾居民339户，其中赤贫251户，次贫88户，受灾人数1363人。据1985年实地调查统计，共烧毁市房、民宅583间。

时光流逝，年复一年。无论身在何处，几乎每年我都会想起刻骨铭心的那场大火，不能忘记家乡的那段耻辱，不能让历史的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