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坊· 西郊农长

丰坊此人很有意思，一定要说一说。旧文有写过他的用印“笔砚精良人生一乐”，印风与同时代文人无甚区别，精美典雅，他其他的印章也是平正传统。某岁游天一阁，偶见阁外粉壁印满诸多丰坊用印，宁波人民还是颇以他为荣的。

今天说的这方是他印章里面比较特别的一方，“西郊农长”，此枚长方闲章与他其他用印迥然不同。西汉早期官印中有“梁菑农长”“上久农长”“上昌农长”，章法及其类似，丰坊家富收藏，见过此类汉印实物当属平常，而他这方“西郊农长”似又与西汉早期平正典雅气息稍有不同，多了东汉的刚猛雄浑，类《祀三公山碑》，用笔多轻重变化，“郊”和“农”的部分笔画甚至接近魏晋时期的篆法，再加上线条欹正反侧，更显张力和节奏感，与他其他用印形成了强烈反差。许是他内心矛盾的反映，抑或是他晚年潦倒时的用印，透过印章，似乎能看到作者历经了人间哀乐后内心的波澜起伏。

丰坊一生，较富传奇色彩。生于豪门，青少年时慷慨得志，受过良好教育，二十五岁乡试荣登榜首，中了解元，三十岁进士及第，父子同朝为官。接着他的人生便急转直下，由于他父亲参与“大礼议”事件，遭受廷杖并流放，丰坊也受到牵连，被贬南京吏部考功主事，接着又降为通州同知，最后直接罢官。他赋闲多年后，仍十分渴望做官，于是背叛父亲立场，主动献媚朝廷，于是“人咸恶之”，不仅没能重新出仕，反而郁郁而终。这种环境和人生经历，加上他性格原因，使他敢于挑战权威，频频做出离经叛道的举动——蔑视科举、编撰伪书、伪作古物，唐兰先生考证说我们今日所见的“神龙本兰亭”就是他所伪造，世传《子贡诗传》《河图》《大学》石本，另日韩《尚书》等典籍皆其杜撰臆造。丰家的藏书史，比天一阁要久八十多年，高峰时藏书达五万余卷。由于丰坊不善经营，家财散尽，藏书为门生辈窃去者十之有六，后不幸遇火，刧余之书尽售天一阁。我曾私自揣测这样一位“富二代”的心理——渴望跻身上流社会又无法实现、才华无处施展、希望冲破封建制度束缚而又无能为力，最终选择了不羁玩世的人生，令人叹息。

丰坊“博学工文，尤精书法，良田千亩，尽鬻以购法书名帖，日以继夜，心摹手追，五体皆能，晚年更是潦倒于书淫墨癖中”。《绣谷亭熏习录》评丰坊说“其著述未免欺人，其翰墨洵可传世”，历史终究还是没有淹没他。他有一首《除夕》诗可说是他内心与人生的写照，“有恨思填海，无言可问天。萧条愁病里，况复值穷年”，应该说是期望越高落差越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