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
日期:01-16
版面:
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文艺 上一篇 下一篇
1981年暑假,我们一家回常州探亲,住在北门青山桥处的叔叔家里。
爸爸兴冲冲去百货商店买回一台电视机,苏州产的孔雀牌,12英寸。他心满意足,因为不需要凭票就买到了这台电视机,实在是顺利。
叔叔家门前是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院子另一端住着我舅公一家,爸爸领我去舅公家里坐过。舅公的床头柜上放着水果罐头,鲜亮透明的一瓣瓣桔子躺在玻璃瓶里,煞是诱人。舅公叫我吃,我想吃而没有吃,因为爸爸事先告诉过我,舅公吃的补品小孩子不能馋。
一个清晨,树上的知了被风吹下来,叔叔把它捉进小盒子里,让我们3个小孩玩——除了我之外还有11岁的哥哥和3岁的堂妹。我们喂知了吃西瓜皮,它坚决不吃。舅婆说,知了要吃人的牙齿keng。“keng”这个字,人身体上的污垢之意,至今我不知该用哪个字来表示。当然我们谁都没有抠出牙垢喂知了,这太恶心了。
连续几天,婶婶得空了就在树荫下裁剪一块雪青色的确良布料。后来这块布料变成我的背带裙,嫌短了将背带上的扣子移一移,再短就放裙边,就这么足足穿了4年。
晚上,我们在梧桐树下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电视。在不到十岁的我的眼里,这棵梧桐树就是参天大树。参天大树上面的知了们,时不时齐声歌唱。
离开常州那天,堂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我先以为她舍不得我走,但是很快明白,她哭是因为看见我爸爸在捆扎电视机,她舍不得的是电视机。
那个暑假,哥哥留了下来,做一名留守常州的借读生。我随爸爸妈妈返回金湖县塔集镇的家。小孩子忘性大,我很快忘记了北门,忘记了青山桥,常州的记忆一直是稀薄的,我与亲戚们也都不熟。
之后还有过两次常州探亲。爸爸照例带我看望舅公舅婆,那是爸爸唯一在世的长辈。爸爸拎着一串牛皮纸包裹,那是在副食品店买的好吃的,营业员将之一份一份包成方形,纸绳扎得结结实实、漂漂亮亮。一路上我都很乖地听爸爸说话,爸爸家长里短的话总是很多,说的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爷爷怎么拉着一板车的钱给大儿子买盘尼西林,奶奶怎么想出去工作被爷爷劝住,他怎么养了几只兔子希望靠卖兔毛赚一点零花钱。在狭窄的弄堂里走不多远,便到舅公家了。不过小坐片刻,临走时舅公一定会给我一个红纸包,包的是钱。
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爸爸再领我去舅公家拜年。我们从天王堂弄的老家出发,八角井离天王堂弄没有多少路。那天阳光暖洋洋,窄窄的弄堂亮堂堂,颇有些像春天。一路上,爸爸的家长里短中出现了一个新名字,是不确定的名字,爸爸说当年他年纪小,记不太清楚,说这个人是民族资本家,姓谢,过去我们家承谢家之恩,丰衣足食。很快到了舅公家,爸爸告诉舅公“洁洁在常州工作了”的时候,我吃着舅婆一定要我吃下去的铺鸡蛋。他们个个因为我回到常州而喜气洋洋,唯独我满心茫然。是爸爸要我在常州工作,高兴都是他们的。尽管我一再表示已经拿工资不能要压岁钱,舅公仍然坚持给了我一个红纸包。
从舅公家出来,爸爸说:“以后你要自己来看舅公。”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刚刚工作,不适应,不喜欢工作也不喜欢常州。
几年后爸爸妈妈工作调动回了常州,给舅公拜年便是他们的事。我有没有再给舅公拜过年,一点记不起。记得的仍是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爸爸领着我走过狭窄而明亮的弄堂,爸爸穿一件能脱壳的式样老土的羽绒服,头发花白。我心头一颤,第一次想到爸妈该接受我的照顾了。
舅公、舅婆、爸爸,都是过去的人事。之所以我想起写这些,是因为忽然觉得很多东西——再不回想便会从记忆中消失。我开始捞,从岁月中打捞关于爸爸和我,关于常州,我生活中那些属于“宗族”的非常短暂的旧时光,将之补缀起来。
写本文时,我给哥哥打过一个电话,与之怀旧。哥哥说:你记错了,那里叫下街,叔叔住在竹巷弄。竹巷弄的婆婆不是舅婆,舅婆舅公住在青山桥八角井那里。你结婚时候的大合照上面,正中央坐着的人才是舅婆和舅公。
我说:“这个我知道。”
哥哥说:“有一个元件九厂就在叔叔家附近,夜里很闹。你只不过住了几天,所以不记得。”
我说:“我记得风吹得院子里的梧桐树叶沙沙响,我知道那里算不上院子,树也不是梧桐树,是泡桐树,但是我喜欢想成梧桐树,写成梧桐树。那个时候抬头望天,透过梧桐树叶,能看见星星,还有一条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