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常州武进地区称奶奶为亲娘,爷爷为公公。我的亲娘大名毛阿娥,1920年6月生,礼嘉桥西仪庄人。亲娘国字脸,大眼睛,性格豪爽,为人厚道,做事利索。
烂脚亲娘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和亲娘生活在戴溪干圻杨家头,住房是升箩底形状的草屋,屋的东侧还搭了个鹅棚,时有“鹅鹅鹅”的叫声。家里其他人都在上海,祖父和父亲在厂里上班,母亲带着兄妹闲居在家。
不知什么原因,亲娘的左脚从脚趾至膝盖以上,溃烂肿胀,化脓出血,不断恶化。童年的记忆里充满着亲娘被病痛折磨而发出的呻吟声。在服用止痛片还无法忍受的情况下,亲娘会教我去央求邻居,用门板抬她到街上的医院清洗包扎。治疗以后,亲娘会招待帮忙的人在饭店吃碗面,再抬回来。
听村上人说,我三岁时发热抽筋,已没有知觉。时值黄梅雨季,是亲娘在大风大雨中穿着蓑衣,拖着一条烂腿,抱着我爬过桥面已经部分坍塌、摇摇欲坠的圻庄石拱桥,到码头村请郎中推拿降温,才保住性命的。
幼时也偶尔跟着亲娘去上海探亲。戴溪这个地方,上不到横林,下不到洛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要先坐拖驳轮船到无锡,再乘火车到上海。亲娘行走不便,乘轮船去无锡,要托乡亲先摇橹行船,送到街上的轮船码头。到了上海,因无法攀上公交车,需叫一辆“乌龟壳”送到家,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印象中每次去上海探亲,都要肩扛一条棉被,可见家境之窘迫。
亲娘历经苦难,但个性开朗。病情稍有好转或相对稳定时,亲娘会唱锡剧给我听,依稀记得是《双推磨》和《珍珠塔》里面的唱词。
亲娘不识字,但心灵手巧。擅长制作老虎头童鞋,鞋面上的老虎栩栩如生,鞋子的做工精细考究,人见人爱。亲娘在过年的时候,会给我们做蟹糊吃。这是一道只有在雪堰桥、戴溪天井桥等武进东南片才能吃到的乡野名吃。亲娘用草鱼、五花肉、鸡蛋,加上姜末、香醋做蟹糊,就是不见蟹肉。以前以为家里穷,没有蟹肉。后来知道,正宗的蟹糊本来就没有蟹肉的。
居家亲娘
亲娘的左腿,不断向上糜烂,危及生命。1965年在上海市中山医院做了截肢手术。
亲娘截肢后成了残疾人,更因为亲娘是抗战烈士的儿媳,享受到了政策的照顾(太公杨巧生,在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已44岁的他挺身而出,参加江南抗日义勇军,1942年9月在安家舍圩塘会战中牺牲),户口迁至上海,投靠丈夫共同生活,并可带一孩子,以照顾往后的生活。按亲娘的本意,要我随她迁居上海,继续陪伴她。我父母考虑我兄长已经读小学,结果是哥哥的户口跟着亲娘去了上海。
亲娘左腿膝盖以上被截掉后,公公约了几个同事,自己动手给她做了个假肢,好强的亲娘努力使自己站了起来。为减轻家庭负担,重新学会走路的亲娘,到徐汇区枫林街道办事处,请求分配工作。但进门后就被工作人员称呼为老阿姨,并注意到了她身体的残疾,求职的结果可想而知。通情达理的亲娘,默默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家里,成了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
后来亲娘谋到一份上海皮鞋厂外包计件的活计,就是用榔头帮厂里敲直皮鞋楦头上拔下来的钉子,以循环使用。但这份工作时有时无,很不稳定。
帮人家带小孩,是亲娘经常性的贴补家用的劳作。住房隔壁是上建四公司仓库,从帮他们带第一个孩子开始,亲娘的责任心和亲和力赢得了好口碑,陆续带了好几个小孩,持续了许多年。
亲娘肚量大是出了名的。尽管家境贫困,但对比她还要困难,需要帮助的人,即使借钱,也要伸出援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经常用水泥船,采取摇橹拉纤的方式,到上海北新泾的化工厂运回氨水,作为化肥使用,称作“摇氨水”。一个来回需5天5夜,三餐也只能在船头用行灶对付一下。当筋疲力尽的他们三更半夜摸到00路(实为零陵路),亲娘闻讯生火做饭,让饥肠辘辘的村上人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
我八岁起,在上海的中小学借读,前后八年。星期六放学后,总要从曹家渡父母亲住处,步行一个小时去亲娘家。住一夜返回时,亲娘会给1毛钱,说是让乘公交44路回去。但我依旧是步行,省下来的钱,在徐家汇或曹家渡的新华书店买本连环画,边走边看,乐此不疲。
摆摊亲娘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政策放宽,允许个体经营。花甲之年的亲娘在家门口摆摊,老来学皮匠(如图)。公公是上海皮鞋厂的职工,现成的师傅。
皮匠摊背靠上海市肿瘤医院,面对上海中医学院,医生护士和师生员工,还有饮食店、小菜场的经营者,以及附近居民都喜欢前来修补皮鞋,说是质量有保证。技术上有公公把关,他能制作完整的皮鞋。价格也公道,遇有手头紧张的可赊欠,不涉及材料的单纯修补不收费。耄耋之年,亲娘还坚守着她的皮匠摊,视身体状态时做时息,满足着顾客的需求。值得一提的是,熟悉的老顾客都随我们孙辈称呼,亲娘长亲娘短,除了对常武地区称呼的好奇,更是一份尊重。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已在苏州上大学,四年的寒暑假,总是直奔亲娘家。因为我知道,亲娘眼睛里的倒毛等着我拔呢。自从亲娘的皮匠摊开张,家里的经济条件已有明显好转。假期里我负责买菜做饭,亲娘总要有意无意地多给点菜金。亲娘说,多下来的钱就拿着吧,开学要用的。亲娘最喜欢我从苏州带回来的枣泥麻饼,没有牙齿的嘴巴,吃力地咀嚼着,一脸满足的样子。她还将麻饼切成小块,与前来修补皮鞋的顾客分享,不无骄傲地说,孙子在苏州读大学,孝敬我的,你们也尝尝。
亲娘1965年定居上海后,只回过一次戴溪。那是1984年春,亲娘坐在村里的晒场上,围满了全村的老老少少,给人做老虎头童鞋,招待“摇氨水”的村上人等陈年往事,又被一次次地提起。
世纪之交,身心疲惫的亲娘,自知来日无多,回到业已翻修过的老屋。2000年10月,亲娘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终老故里,享年8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