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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老师刘荣甫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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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一个村庄,只有一户人家。就一个老人,一只猫,还有一眼无法预测的未来。但这户人家已经存在了100多年,已经成为小村的灵魂。小村庄仿佛与世隔绝,它叫怀念堂,坐落在横山桥芳茂山北边,隶属于新安村民委员会。

村南面是一片墨绿的竹林,东面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三间古老的平房和两间草棚孤零零地矗立着。草房用来养猪,存放柴草农具;平房则是日常生活场所。天井小院的青砖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苔,房前屋后种满了青菜、莴苣和黄瓜。野菊花、凤仙花和鸡冠花随处盛开,那色彩,那芬芳,着实迷人。

白天,怀念堂宛如世外桃源,惹人喜欢,令人陶醉;夜晚,黑灯瞎火,又让人心生寒意,孤寂凄凉。

这,就是我的老师刘荣甫的家。

刘老师的祖辈就生活在这里,承袭着家族的传统。他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矮个子,驼着背,印象中从没听他讲过话,而母亲则身高马大,嗓门带着男性的雄厚,一说话,应天响,活脱脱一个女汉子。他有一个外甥女,上海人,喜欢穿一条大红的连衣裙。从远处的大墩村望去,村中的她,好像一条红金鱼,游荡在碧绿的山水间。

初中时,刘老师教语文。先前的语文老师叫陈玉琴,铁板着脸,说话字正腔圆,对学生极其严格。黑板上的楷体粉笔字,像字帖般规规整整,连个句号都画得滴溜滚圆。刘老师完全不一样,上课时左手夹着香烟,右手捏着粉笔,翘着个兰花小指。一口嗲声嗲气的语调,偶尔略带上海方言。尤其是他的黑板板书,竖版,狂草体,充满生气和活力。

刘老师烟瘾很大。放学了,他常邀我们去小村庄的家里玩。他躺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香烟一根接一根连着抽,还不时吐出烟圈,让我们追随。

那时候上课特别正统,课外书只有革命书籍,外国书更是少见,顶多有一些励志书籍,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刘老师偷偷借给我普希金诗集、莎士比亚歌剧等“封资修”书刊。他看我对西洋文学入了迷,干脆把几十本珍藏的书全部送给了我。在那个年代,这些书看一眼都是有风险的,况且送书给我的还是老师。如今,这些书我依然像宝贝一样,用牛皮纸包裹着,珍藏着。

有一次,我和邻居吵架被打破了头,包着纱布躺在家里,刘老师来看我,没有安慰的话,临走时随口甩我一句,“像个斗败的小公鸡,没出息”。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当时正值青春的我的心。还记得学校开展篮球比赛,我当裁判。早熟的女生三步上篮,被冲过来的一个小伙子当胸一撞,女生顿时蜷缩在地,紧捂双胸,痛苦得不行。我赶紧走过去,一边扳女生的手一边问,“撞哪了”“疼不疼”“让我看看”,刘老师走过来,朝我后脑勺辣响一记:“吹你的口哨去!”

十里八乡,谁都夸刘老师是个大孝子。他生育了二男二女,儿女大了,都离开了怀念堂,有去美国当教授的,有去名校当老师的,有去大城市发展的。无论子女怎么劝,他总是一句话,老娘不肯走,我也不会走。母亲半瘫床上近十年,他独自陪母亲睡了十年。

枫叶红了,落叶黄了,时隔四十几载,我再次轻轻地走近怀念堂。屋,还是那屋;床,也还是那张老床。地板的缝隙,依然可以放进一个拳头,一盏15瓦钨丝灯,孤零零地吊在床前的木檐上。恰巧,当年的那条“红金鱼”也在。说起当年的场景,她干枣般的脸庞依然泛着红晕。毕竟,她已年近七旬。

一把竹椅,岁月已把它磨得油光锃亮,一坐上去,“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刘老师刚坐上竹椅,一只黑白相间的老猫“喵喵”地叫着跳到他的腿上,眯着眼睛享受主人的抚摸。“我最喜欢的学生来看我喽,你要乖乖地哦。”刘老师和猫说。猫咪瞄了我一眼,一副满不在乎爱理不理的神情,样子嚣张极了。它仿佛怪罪于我:老师最喜欢你,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刘老师,您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一个村,也不方便。要不还是跟儿女一起住吧?”他四周看了看,依旧是当年嗲声嗲气的声调:“哪也不去啦,怀念堂,蛮好个。”

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这独一无二的小山村,无处不是他的影子和气息,坚硬的土砖地,斑驳的石灰墙,竹制的三角架……他已经完全和它融为一体了。怀念堂对他而言,只有宁静与欢喜。

譬如此刻,他尽情享受的模样让我丝毫不忍心开口打扰,只默默看着听着他与大自然对话。城市高楼大厦,在他眼里不过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的那扇月亮门,虽是圆满,却终究无法踏进半步。他亲口对我说,他是这个村庄的终结者。如是,或许是另一种圆满。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