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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放 鱼 苗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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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这口池塘里的鱼应该有不少吧?”

我家门口有口小池塘,是父亲和弟弟开挖的。2023年年终,我在家时和父亲闲聊。

“是有不少鱼。鲫鱼最多。春节之后干塘吧。”父亲说。

这口池塘里的鱼,多是父亲和隔壁村喜欢钓鱼的我的寄兄弟钓到的小鲫鱼或弟弟的朋友送来的鱼中体型不够大的鱼扔进去放养的,属于过水鱼。父亲身体还算壮健时,一般家里突然有客来,没菜,父亲就会去下网捉几条鱼当菜,网不落空,可见鱼不少。

有一年,父亲扔了菱棵进去,几株菱苗点缀着水面。到春天回家,已是一大片,白花摇曳其上。我很多年未见本地河里的菱棵了,喜欢,心里想,夏天又可以吃到自家的菱了。我小时候采过野菱,偷过人家的家菱。没曾想,到可以采菱的季节回家,池塘里一张菱叶都不见了。我惊讶。父亲说,菱棵太讨厌,长得太快,把整个池塘都长满了,不捞掉,池塘里的鱼都要憋死了。我听后还曾委婉地批评父亲,用几根竹子,把菱棵归拢在一个角上不就行了嘛。

不过,此事也可见,在父亲心里,鱼塘里的鱼比菱棵重要得多。

不过,父亲开挖这口池塘的初心,并非用来养鱼,养鱼属于搭便车。上世纪80年代,父亲开挖这口池塘,为的是养鱼苗。

鱼苗,故乡指用来放养的幼鱼,也称鱼花或鱼秧。

父亲是周边乡村最有名的捉鱼佬。无论是冬天站脚盆下丝网捉鱼,还是夏秋领着一众年轻人用大牵网下河牵鱼,远近闻名。父亲是善于思考的人。帮人捉鱼久了,父亲又想起了不捉鱼的时候,怎么从鱼身上挣钱养家,他想到了放鱼苗。父亲的算盘打得很好(父亲的算盘确实打得好,生产队分红都是他打算盘算账),觉得这些村子的河都是请他打鱼,如果鱼苗也是他来放养,以后打鱼的时候,这些河里有什么货就更清楚了。父亲跟我们讲当年的捉鱼故事,常常会提到知道什么时候某条河里养了多少鲢鱼草鱼,河几年未动,大概都能估算出鱼的产量。“一鱼两吃”,从幼苗到成鱼,这是父亲的心思,而且,放鱼苗是自己一个人挣钱,打鱼却要带团队。

中国是最早人工养殖鱼的地方。最初养鱼都是捉野生小鱼,或者捕捉腹有鱼籽的鱼来养在池塘。明吴县黄省曾《鱼经·种》载:“古法俱求怀子鲤鱼,纳之池中,俾自涵育……今之俗惟购鱼秧。”陶朱公为越相时倡养鲤鱼法,“蓄养三年,其利可以至千万,越国当盈”,大概就是用怀子鲤鱼当鱼种。

无论是靠怀子鱼种养鱼,还是靠捞野生鱼苗小鱼养殖,显然产量不会高,专业分工才是发展的基础。至宋元时,已经出现了专门的放养鱼苗。陶宗仪有诗云“鱼秧新种未容罾”。

我父亲放养的鱼苗,是鱼种场繁殖的,那是现代技术进步的结果,也是中国人的口福。

一般放养鱼苗,都是在春天。屈大钧有词《买陂塘》,写放养鱼苗养鱼:

“买陂塘、养多鱼种,养鱼经好须读。

鱼花浮满桃花水,鱼户一春争漉。新雨足。

放万个鱼秧、半是西江族。魿三鲩六……”

其中鱼花鱼秧,都是鱼苗,桃花水泛,养鱼时节。

我记得父亲出去放鱼苗,多在上午天气晴好时,偶尔也在下午。元人周棐写吴中人家养鱼苗是在晚凉时,“水乡人静卖鱼苗”。清人蔡碧吟也有“半江夕照卖鱼苗”句。

即使故乡是水乡,捉鱼放鱼苗这些事,女人是不干的,这是本乡的共识,我也未曾见过本地女人捉鱼放鱼苗的。只有过往的来自苏北的渔船上人家,女人才捉鱼。过去渔家比农家可苦得多。清人姚燮的《罾妇行》,写的其实就是渔家女人的苦,其中写到渔家女人“大水候鱼花,小水种鱼秧”,放鱼苗也是渔家女人的活。

相比捉鱼,放鱼苗算不得苦,即使挑桶出门找生意,对于父亲这样吃过苦的人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放鱼苗的生意并不固定,好在父亲打鱼的地方多,认识人也多,从他开始琢磨这门小生意起,父亲没亏过,无论鱼苗的损耗大小。父亲买回家的鱼苗,最初都是放养在桶里,有人家要放鱼苗,便挑着鱼苗桶去放。父亲从等别人来叫,到主动挑桶出门寻访,渐渐生意好了,为方便,便在晒场前的稻田里,开挖了一个小池塘,放养鱼苗,这个时候,可以多买一些鱼苗回来养着了。

父亲放养的鱼苗,主要是故乡常见的三种家鱼,鲢鱼、鳊鱼和草鱼。这也是当年故乡无论是生产队集体养鱼,还是后来河塘承包给个人早期,故乡养殖最多的鱼,流行养青鱼其实比较晚了。鱼苗都是非常小的鱼。父亲说,最初养鱼都是要点数的。那么小的鱼苗盛在勺子里抛下河前还要点数,真够费劲的,但这对父亲和养鱼人家,其实都关乎收入。到父亲放养鱼苗的尾声,其实已经不再点数,而是双方估个大概,大家都能接受就行。

多少钱一条?父亲还记得1989年春天放鱼苗的价格:鲢鱼5分钱一条,鳊鱼从一毛涨到一毛五一条,草鱼最贵,两毛钱一条……

父亲放养鱼苗,挣的是鱼种场和养鱼人家之间的服务性差价,最大的损耗来自鱼苗染病死亡。好在父亲捉鱼多年,经验丰富。养鱼人家和放鱼苗共识,就是只要鱼苗入河时活蹦乱跳即可,至于有多少能长大,端赖天意。别看这鱼苗苗小价贱,这可是我的生活费来源之一,是父亲的辛劳,一点点积攒出来的。好在父亲干这活时,人民公社散了,不需要交钱记工了。在清朝,放养鱼苗也得纳税,查慎行有诗《鱼苗船》即讲这个:

“几片红旗报贩鲜,鱼苗百斛楚人船。

怜他性命如针细,也与官家办税钱。”

鱼苗性命如针细,渔家挣的全是辛苦钱,再办税,无非就是蚊子腿上刮肉了。

父亲不再放鱼苗,与本地养殖业从分塘承包到挖塘专业养鱼的变化有关。分塘承包还是传统养鱼,挖塘养鱼则是专业化了。养殖专业户的出现,让父亲这样的小本生意也就难以继续了,甚至父亲的捉鱼生意,也是全靠一些故旧。

父亲的鱼苗塘,于是在上世纪90年代起,变成了他钓捉回来的小鱼的鱼塘。当然池塘里也有许多并非养殖而是天生的长不大的小鱼苗。今年春节之后,这口小池塘里的鱼被捉完后,也将被填埋。那些池塘里天生天养的小鱼,也将永远被镇压在水泥底下,再无投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