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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养心斋里的风景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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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儒风冠东南”——张骏藏武进名人翰墨展岁末在武进博物馆揭幕。尽管大部分藏品我在养心斋里欣赏过,但当这几十件书画作品汇聚在一起时,我还是被震撼到了。

我与张骏一见如故。记得是薛亮先生举办画展,各路同好云集无锡。张骏赶到时,已经十二点多。几乎没有客套,主人引见后,我们直奔主题。“民国的藏书家,常州董康、陶湘,很了不起。我收藏了他们的书法对联。”张骏显然对常州人文很熟悉,十多年前,知道董康、陶湘的并不多,我们的交往便从此开始。

齐梁故里张骏的悠雅小筑中,有一棵巨大的紫藤,屈曲缠绕,风姿绰约。养心斋里,天南海北的同道、朋友喝茶聊天,品书论画,欣赏他令人叹为观止的常州乡贤藏品,其品类之丰富,眼力之精到,罕见其伦。

书为心印,画为心声。书画尤其是文人书画,因其心思缜密,保留了更多历史场景和历史细节。其文献价值,有时远远超过书画本身。这次“儒风冠东南”展中,有一件香书轩旧藏的赵申乔致四儿书,在看似平常的家信中,暗藏着时代与个人命运交织的汹涌波涛。赵申乔是清代能吏,康熙皇帝称之为“当朝第一廉吏”,官至户部尚书。在清初著名的《南山集》案中,赵申乔首先发难,参劾翰林院编修戴名世“语多狂悖”“倒置是非”。作为都察院左都御使,赵申乔职责所在,不容含糊,但由此卷入朝野纷争,开罪士林。数年后,有人劾举他的儿子赵凤诏贪污白银三十余万两。“当朝第一廉吏”的父亲,摊上“天下第一贪官”的儿子,这是多么讽刺的“天下第一坑爹”!赵申乔心知肚明却救子无门,引咎辞职又未获许可。这通给四儿的信,正是写于赵凤诏案悬而未决、赵申乔惶恐焦灼之时。

信中说,“四月五日长馨归,已将太原事情备悉示汝矣。部覆极其斟酌,而奉旨令中堂启奏,始有定夺。至今未下,不知圣意若何。死生有命,惟有静听一法。”其忐忑,其悲情,其无奈,都在这些闪烁的话语中暴露无遗。“连日焦心,夫何使我至此极也!”赵申乔对可预见的结果非常清楚,虽存幻想,不敢多想。偶一思及,直是苍天无语,肝肠寸断。其实,从《南山集》案一开场,赵家的命运就已注定。胡适说,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

今天读历史的人,大多只看到了《南山集》案的一面,却很少知道赵申乔也是被屈辱者。后来,赵凤诏的后人赵烈文在《能静居日记》中,列举了很多事实为先人平反。但历史已经翻篇,死者不能复生。更何况,钦定的铁案,是不容推翻的。赵申乔的家信,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另一种面向。

张骏的好友叶康宁教授说,掌故之学尤其要不避琐碎,须知碎片多了,细节明晰了,历史的幽暗处才会被照亮。相比于赵申乔的“高处不胜寒”,张惠言的短札,透露的是文化人“为五斗米折腰”的辛酸。

“承委作文,捉笔几不能成一字。又见命须学时派,愈觉其窘。勉作一篇,几成笑剧矣。聊以塞职,断不可用也。”张惠言于经学、文学皆有极深的造诣,作文以汉赋、《文选》为典则,气格恢宏,温润朴茂,为阳湖派古文中坚。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张惠言出身贫寒,四岁丧父,在嘉庆二年考取进士之前,长期沉迹下僚,仰人鼻息。信中所说奉命作文,即是历来落魄文人主要营生。张惠言可能感到太委屈了,因为这位“觉生”,不但命题作文,而且规定须学“时派”,即走当时的流俗套路。对于特别爱惜羽毛的张惠言而言,这种事,无异于良家女子被迫倚门卖笑。信中一个“窘”字,道尽千言万语。

阳湖文派创始人恽敬与张惠言交情非常深厚,他在张惠言去世后说,我之所以从前不多作古文,是因为“有惠言在也”。其推崇、嘉许如此。如果说,张惠言的这通信札是“窘迫”帖,张骏收藏的恽敬短札,则可以称为“讨薪”帖。信只有几十个字:

“昨日同皋文走谒,值往官学。数月不一晤,歉甚。昨本为乞假来,不遇益歉。”门面话略提以后,恽敬迫不及待,直奔主题。“敬匮乏数日,意足下当有升斗水,祈付宋庠。”信中“皋文”即张惠言,“升斗水”语出《庄子·外物》:“我东海之波臣,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恽敬可能因为实在穷得不行,约了张惠言一起去向“觉生”以“乞假”的名义,索要酒水资。恽敬彼时的情形,恰似鲁迅在《坟》中所说,“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

张惠言、恽敬都生活在乾隆盛世,因为功名不显,又不肯随世俯仰,个人命运不免坎坷。从幸存下来的这两通短札,我们约略可以窥见他们当年的生活日常。而这在锦绣文章中,是不容易见到的。

张骏之于常州历史文化的景仰,也尽见于“儒风冠东南”的策展中。五十件作品中,南田画派可谓洋洋大观。从唐宇肩、半园女孙到左锡璇、左锡嘉、汤世澍、袁毓卿、庄矅孚,让人目不暇接。尤为难得的是,张骏以陈衡哲为中心,构建了一个旧时常州大家族的文采风流。陈衡哲是中国第一位女博士、第一位用白话文写作的女作家、北京大学第一位女教授,也是胡适在美国留学时的“女神”。张骏独具慧眼地收藏了一件陈衡哲写给表妹的毛笔信,娟秀而不纤弱,率意而不粗放。有谓“见信如见面”,透过陈师曾的极为精美鱼素笺和陈衡哲挥洒自如的书法,集诗人、作家、学者于一身的“莎菲”女士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这次展览中,张骏把陈衡哲的父亲陈滔、母亲庄矅孚、伯父陈范、舅舅庄蕴宽的书画、信札,做成一个小小的专题,其家族的文化脉络非常清晰,流风余韵让人无限遐想。只是张骏这种“别有用心”,今天究竟有几人能够洞明?这,或许也是张骏的“心事”吧。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养心斋的主人,更想让旧时的文采风流,重现于现在和将来。疫情前,张骏把自己的藏品作了一次整理,并撰写了50多篇精美文字,将深藏在乡贤作品中的故事,娓娓道出。朋友们鼓动张骏每年办一个乡贤书画展,张骏笑而未答。“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或许在某个紫藤花开的日子,养心斋中的无限风景,又将霞散成绮,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