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天回故乡,突然发现,我书房前花坛里两棵棕榈树之间那三棵也已颇为高大的芭蕉不见了。
“怎么把芭蕉砍了?”我很有些生气地责怪弟弟。去年挂果,我还跃跃欲试想尝尝自家芭蕉的味道,被弟弟以不能吃的理由阻挡住了。
“老兄,不是砍掉的,是冻死的。”弟弟有些委屈。我这才知道错怪了弟弟。我并没有想到,长这么大了的芭蕉,还会被冻死。芭蕉本是亚热带植物,喜温暖湿润的气候,但故乡虽属亚热带气候,冬天也常有极冷的天气,我小时候天寒地冻常见。芭蕉叶大,抗冻能力也弱吧。
我只能叹息。好在春风过后,原地又长出了好几株小芭蕉,还没长出枝干,泛着嫩绿,透着新的希望。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丑奴儿》)
旧时北方也有芭蕉,《红楼梦》里就有多处写到芭蕉的,“怡红快绿”的“绿”,即芭蕉,探春还自许“蕉下客”。但此前北方是否有,或是否像盛清时普及,不得而知。从山东逃难到江南的李清照,初见到芭蕉,自然感觉新奇。当然,芭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有文名,两晋南北朝时谢灵运沈约等都写过与芭蕉有关的诗文,卞敬宗《甘蕉赞》写芭蕉:“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异秀延瞩。厥实惟甘,味之无足。”李清照熟烂文史,从前虽然未必见过芭蕉,但肯定知道。
我这个出生江南在江南生活过多年的人,其实小时候并没见过芭蕉。我只见过前黄中学花园里的美人蕉。后来则在故乡一些苗圃基地及江南园林中见过芭蕉。但普通人家种芭蕉,在我们附近村庄,似也没见过。前两年到我家的本地及异乡朋友,见到我家这株高大的芭蕉树,也都比较意外。
其实芭蕉树江南各地都有,只是我那时的知识及见识浅陋,不知道而已。
我江南乡下书房前那几株芭蕉,并非父亲和弟弟手植,而是我在常州的朋友老梅的手笔,栽种于2019年5月,还没几年。
当年我跟我的朋友志峰说,准备在江南旧宅改造一个书房,为以后避居故乡种菜读书陪父母慢慢老去,志峰遂托开装修设计公司的老梅负责我的乡下书房改造事宜。老梅也是我《江南旧闻》的读者,我在故乡的酒友,他不仅给我书房内部做了设计,还一并设计了书房外的两个花坛,一个在室外窗前,一个在院内窗前。在我看来,室外窗前他最独特的手笔,不是那些石桌石椅,以及夹竹桃等景观绿植,而是种下的这几株芭蕉。
窗前谁种芭蕉树?我不知道老梅是不是读过李清照这首词,也没问过他。但是,就像神来之笔,老梅种下的这几株芭蕉,让一间普通的江南民房,立即有了诗情画意。
从宜兴徙居武进的乡邑前辈大词人蒋捷,曾填有一首名阕,《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应该是关于芭蕉最有名的句子。蒋捷在他另一首词《行香子·舟宿兰湾》中,开首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句。词人泛舟吴江,及目江南风物,风雨潇潇外,就是芭蕉樱桃。可见当年江南芭蕉应该不少见。
2021年春天,友人曾带我到武进湟里前余去寻访过蒋捷徙居武进时的遗存。蒋捷被人称为竹山先生,《蒋氏家乘》称:“竹山,在武进县西乡,地名前余。宋竹山公讳捷居此,手植干竹,取虚心坚节之意,故称竹山先生。”竹子在故乡到处都是,那个疑似蒋捷生前最后所居的旧时叫前余如今叫前雨庵的地方,竹子依然招摇,但却没有见到蒋捷笔下的芭蕉,尽管湟里也是武进绿化名乡。而老梅却在我的书房窗前植下了蒋捷也喜欢的芭蕉。
旧时农家不会种芭蕉,不经济,没用。但是,文人墨客心绪不同。李渔在《闲情偶记·芭蕉》中言:“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确实不诬不假,不欺骗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乃竹上止可一书,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者,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
李渔实际上指出了种芭蕉的好处,一是种蕉功同种竹,二是蕉叶可练字写诗,皆关免俗的雅趣。我在江南书房对着芭蕉练过毛笔字,不过不是像怀素似地录在蕉叶上;小楷录过贺铸两首与芭蕉有关的词,其中有“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句,尽管蕉叶题诗,源远更早,但我也没有在蕉叶上录过诗。
当然,古人多种芭蕉于庭院内台榭轩窗前墙隅,《群芳谱》有“为窗左右,不可无此君”之说。这也是李清照说的“阴满中庭”。而不是像我家虽种在窗前,却在房子外面。
“芭蕉分绿与窗纱”(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如今乡下也有新的审美,不经济没用的绿植已经成了景观,到处种植。这是经济繁荣社会多元的成就。当然,我家书房窗前老梅种的那几株芭蕉,确实让我书房增色不少。可能跟老梅的本行装修设计有关,说明老梅专业,有文化。
与夏日芭蕉的绿荫能让燥热的心平静惬意不同,秋日雨后,雨打芭蕉,常代表着愁思。一如李清照词中的“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比李清照大十岁的葛胜仲,闲坐安徽休宁县衙,写《点绛唇》,有“闲愁几许,梦逐芭蕉雨;云外哀鸿,似替幽人语”句,比李清照晚的吴文英则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不过,如果不是战乱频仍,不是心忧国事,芭蕉听雨也会别有情趣。
“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
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锵若山落泉。
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籁不生秋夕静。
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
杨万里这首《芭蕉雨》,一如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抑扬顿挫的,只要人不自愁,倒也别有一种闲情逸致。我在家听雨打芭蕉,多如此心境。也许是我托寄情绪之物也多与古人不同吧。作为老饕的我,总是惦记原来芭蕉树上的芭蕉能不能吃。
芭蕉是我江南旧家新物。虽然新,但它们同样舒缓着我的心境。如今虽然大株已冻死,但如原上草,枯荣托天命。如今新株已成行,假以时日,本也可成风景佳话。但工业化对乡村的无情殖民,这几株新绿,再无成荫的机会,它们的生命,将永亡于人力。而我再也没有在书房看夏日染碧听雨打芭蕉的机会了。我连自家的芭蕉还没吃到过呢。从此,芭蕉也只会留在我的记忆和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