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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丰收在即的稻田世界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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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2023年10月底,因故回到故乡。门前的稻田一片黄绿相间,黄色的是正在成熟中的稻穗;绿色的,是将会变黄枯萎的稻叶。再过些时间可以收割了。

看着夕阳下晚风中摇曳的稻子,我脑子里迅速闪过的,就是冯至先生译的里尔克的《秋日》,而且如此贴近我今秋的心境。也许明年,这块地里,将永远不再也不能种植水稻。这块经过千万年变化无数蛙鸣蛇游鱼跳无数人耕植也目睹了无数朝代兴替的永恒的土地,将种上钢筋水泥,成为一个注定消亡的工厂的厂房。

虽然我自认为熟悉故乡田野里的一切,还写过《秋收之后,故乡的田野》,但是,这么些年了,我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真正仔细地观察过故乡这块地里的变化。那些岁月沧桑的变化,实际上被我有意无意地疏忽了,我还自以为自己依然熟悉这地里的一切。

2023年这个深秋,因为故乡腾迁在即,我回家处理些事务,才再一次像少年时代干农活时一样,得以仔细观察到一块秋日稻田里的“时代之变”。

秋风刮过了田野,再多几天温暖的秋阳,稻穗更加饱满,这是深秋故乡稻田的主题。即将成熟的稻子,看上去依然如我少年时见到的一样,并无大变化。

“浓雾知秋晨起润”(范成大《浣溪沙·江村道中》),每天清晨,在鸡鸣狗叫声中,秋雾如薄纱一般飘在稻穗之上——我上前黄中学初中时,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秋雾的作文,把人走进雾中被秋雾环绕比喻成土星的光环,我的邻班同学批评说比喻应该是将不熟悉的东西类比成熟悉的东西,以方便理解,让我受教一生,至今难忘。而傍晚,夕阳余晖,青绿金黄一片,凑近一闻,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稻香。晨夕两个时段的秋收即景最美。

但是,变化是存在的。最大的变化,过去的稻子,都需要经过育秧拔秧莳秧耥稻耘稻的过程,稻秧之间都有齐平的间隙。传统莳秧通常六株为列,但如今,秧田平整之后,不再有育秧拔秧莳秧环节,只是直接撒稻种,直播,稻秧之间再无齐平间隙,也就没有了耥稻耘稻传统做法。直播的稻秧,虽然不如莳秧发蘖好,但却比莳的稻秧不易倒伏,而且,产量也不比传统做法低。

稻田的四周插着几根竹竿,竹竿上是随风飘飞的彩带,为的是驱赶麻雀等飞禽,边上的葡萄地里,还有电子声控驱鸟器。新时代捕捉麻雀已经犯法,弱势而无声的农家,只能想法子与鸟雀争食,瓜果稻麦很大程度上都是从鸟嘴夺食下来的,“香稻啄余鹦鹉粒”,杜甫《秋兴》之句,依然鲜活。如今稻子将熟,麻雀依然最多,还多了其他鸟类,比如一种黑色的体型稍大的方言乌乘的鸟,而秧田时代则还常有白鹳。这两种大鸟,我小时候很难见到。

只要稍微驻足,凑近仔细一瞧,稻穗上还是另有一个生物世界。稻穗上的蚱蜢依然很多。有单只的,也有成双结对的,甚至,还有正在寻欢作乐的,而且,数量还不少。相比稻穗的颜色,蚱蜢的绿色还是比较显眼。来我家拍摄《100个读书人的家》的美女主持捉了两对,忍俊不禁。

稻穗上还有金龟子。蚱蜢常见,稻穗上的金龟子我过去未曾有留意。还有一种绿色的昆虫,也是我小时候不认识的。我曾在早上看到一只紫白相间的飞蛾安卧在稻叶上,非常漂亮。我小时候常见稻田里稻飞虱飞蛾,但很少在收稻子前见到。虽然明知是害虫,这只漂亮的紫白飞蛾,还是让我若有所怜。

我没有在稻叶上看到小时候常见的绿蛙,过去竹叶上也常有,大概早就消失了。我少年时代,稻田里多田鸡,尤其是一种小田鸡,俗称牛屎田鸡,数量极大,都是钓来喂鸭子和当钓大田鸡和放黄鳝的饵的,如今稻田里一只也没见到,我只是见到几只小蛤蟆,常州方言俗称癞团或者癞卜高的。无论在稻秧时,或者现在稻子将熟时,我都曾经在晚上收录过田野里的声音,听到的蛙鸣,其实大多都是癞团的叫声。所谓“听取蛙声一片”,也是当年旧音。我不知道当年地里似乎无穷无尽的牛屎田鸡,都去哪了。

因为稻子还没收割,稻子根部那个世界,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田埂上,显而易见的是,不再栽种黄豆了。分田到户之后,躲在一边烧烤田埂上黄豆的少年顽劣行为,随着物质的丰裕和孩子们的洗脚上岸,早已只留在了遥远的记忆深处;田埂上的茅草马兰鼠曲草已经极少,野生的荠菜大概率是没了,多的是各种低矮的杂草。田埂边也见不到黄鳝洞田鼠洞了。其实,田鼠洞和挖黄鳝赶田鼠的少年,差不多是和人民公社一起消失的,他们去上学去工作了……

蓝天白云之下,我家的一小片稻田,借无人机的眼睛遥观,它夹杂在厂房、经济作物、村庄、各种绿植中间,并不起眼——这与我少年时代极目而眺金黄与绿碧相间的世界不可同日而语。近看,表面和谐宁静的稻田里,其实是另一个依然生机勃勃但我有些陌生了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自然界生命的韵律,一年一度,消失,重生,自人类驯化水稻种植以来,没有本质改变。

不久的将来,与我一样,曾经生活在这块稻田里的生命,要么在即将硬化的地面下永不能再超生,要么,也得和我一样,选择离开。但它们,还一无所知。而我,知而无奈。

故乡的秋天依然美丽,今年又必然是一个丰年。但以后,我,再也没有自家种的稻米、蔬菜和瓜果可以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