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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故乡的柿子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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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6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2023年秋天回故乡,放下行李,母亲即给我拿来了四五个柿子,放在我的书房里。母亲知道我喜欢吃柿子。2017年秋天在故乡喝酒,因为我偶尔说了一句喜欢柿子,故乡的朋友没多久就从镇江用吉普车给我家送来了一后备厢自己柿子林里的柿子。不过,都没熟透,还不能生食,因为我要回北京,也没吃到。母亲后来跟我说,全村送都没送完。

我家的柿子个头不大,但色泽很正,已经软熟了。我随手拿起一个,撕皮即食,甘甜多汁。我以为这是别人家送的柿子。但母亲告诉我,这是门口葡萄地里自家柿子树上采下来的,邻居品尝后,觉得比他自家的要甜。在家这十天,母亲从两棵柿子树上摘下的柿子,几乎全部进了我的肚子。

我家的柿子树种得比较晚。父亲说,大约七八年前,是和桃梅一起种的。父亲告诉我,柿子两三年就可以挂果了。当年父亲种了三棵柿子树,他也不知道柿子的品种名字,只知道一棵是长形柿子,两棵是常见的圆形柿子。前两年赶上没有预见到的大寒天气,长形柿子树冻死了,剩下的两棵,是酷寒的幸存。我第一次吃到自家的柿子,是2021年的秋天,不过当时柿子的品相并没有今年的好看,但味道还行。不知是时间的原因,还是气候的原因,今年的柿子好看多了。当然,也是母亲从虫鸟嘴中夺下的。我去果园看,个头并不大的柿子树,已经没有挂果,叶子全是虫眼,旁边的无花果则多被鸟啄了。

我自小爱吃柿子和柿饼。柿饼是柿子做的果脯,当年对于农民来说过于昂贵,我通常过年才能吃到,多是堂姑回家省亲给我祖父母买的,我的父母极少买柿饼。

至于柿子,不像今天,我们村许多人家都种了柿子树,过去我们西朱东西两村,只有一棵柿子树。我1985年到北京去之前,从未吃到过一个熟柿子。

小时候我们村那棵柿子树,我应该在江南旧闻录《麦堆里的秘密》和往事追忆录《我爱北京秋天的红柿子》里都提到过。它属于东村人家,当年生长在一片茂密的淡竹林里,品种不同于今天我们种的果柿,伸手即可摘到。这柿子树比周围其他植物都高,真正的出类拔萃。如今那篇茂密的淡竹林大部分已经砍伐,而柿子树也早已不见,周围一片菜地果树,没有一丝遗迹。

当年那片淡竹林最吸引我们的,不是竹林里的鸟窝春笋,而是那棵柿子树。当年村里桃李枣等果树虽然也不多,但还是有好几棵,而柿子树,我们两个村才一株啊,跟当年的家种葡萄一样珍贵稀罕。

这株柿子树上的柿子还是又青又硬的时候,两个村子的顽童,总会在中午或下午放学后,瞅着没人的空当,钻进竹园去打柿子。所谓打,实际上是偷。不过,这棵柿子树因为长得高,即使爬上去了,也够不到柿子。而且,万一被发现,逃都没门,绝对抓个现行。至于拿竹竿打,竹竿得长,真的像是明火执仗了。而且柿子树又在竹林里,横横硌硌,被发现也是难逃,很容易柿子没偷到,赔了根竹竿。

所以,我们当年偷柿子,都是找个合适的位置,用砖块砸。柿子树长得高大,周围又是一片竹林,拿砖块往树顶扔砸,不仅需要技术,更重要的是力气。像我当年那般瘦小,总是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好几次,才可能有收获。打下的柿子,全是生的,苦涩。当年根据我们偷柿子“前辈们”的指导,把生柿子埋进家里的麦堆里,或者石灰里,靠麦堆和石灰的闷热来尽可能焐熟柿子,其实不可能真正焐熟。少年时偷的青番茄也是同样炮制的。一如我在《麦堆里的秘密》中写的,那是那个年龄段乡村顽童共同的秘密。

在每年两村男孩们虎狼环伺下,柿子树的主家,应该是从来没有收到过柿子,柿子树只能权作乡村一处风景了。

但是,即使我拥有这样的“秘密”技术,柿子的味道,对于我来说,当年除了酸涩还是酸涩,至今想来,腮帮子都酸疼。但这种酸涩,已经是物质匮乏时代一种独特的可以催生口水打发时光的味道了。

因为故乡柿子树少,我一直以为故乡不适宜种柿子树。今天想来,可能还是因为不经济。

我上中学时读小说,知道北方山区多柿子树,但何种景观,一个此前从未离开过江南乡村的人是无法想象的。1985年我到北京上大学之前,除了柿饼的味道,以及酸涩的柿子味道,我并不知道柿子真正的味道。到北京,才知道大学校园里就有很多柿子树。

我在回忆自己1980年代后期的大学生活时,曾写到过每年秋天晚上偷柿子冬天晚上偷白菜的往事,都是真切发生的。学校里的柿子树是行道树景观树,树不算高大。“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陆游,《秋获歌》)面对柿子树上已经泛黄的累累柿子,对于我们当时并未品尝过好东西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就是诲淫诲盗,尤其我这种乡村顽劣少年出身,怎么会不心动?

但偷回的柿子还没软熟,宿舍又没有麦堆,当然不敢放被窝里,只好用刀切片用热水过一遍后再嚼,虽然依然酸涩,但也有丝丝甜味了,比我在故乡尝过的麦堆里闷过的柿子,味道不知好了多少。等柿子掉落的时候,柿子熟了,才真正好吃。我第一次尝到了柿子的味道,甘甜中些许涩味。

1988年秋天,我独自骑车去戒台寺潭柘寺玩,下午返程,路上遇到一位读研究生的师姐,结伴回来。秋天的山路上,一边全是柿子树,黄橙橙的柿子挂在上面,碧叶丹果,很是诱人。我们俩停下来,问道边的农民,能不能买些。农民说,这还用买,自己随便采,随手给了我们几个。“这还用买,自己随便采”,这是1980年代后期一个山区农民跟我们说的。回到学校,柿子放上一两天,非常好吃,比我此前吃过的所有柿子都好吃。

北京出产的水果也不少,但只有柿子才是我的最爱。与故乡的柿子相比,北方的柿子有软硬两种,但个头都大好多。我喜欢软柿子,后来也喜欢上了冻柿子,工作后每年冬天都会买柿子。当然,我也从来不相信柿子不能跟螃蟹一起吃、柿子不能空腹吃的说辞。

北京人喜欢种柿子,据说讨口彩“柿柿如意”(事事如意)。北京老一辈大作家老舍喜欢柿子树很有名,北京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里的老舍故居,名为“丹柿小院”,就源自当年老舍在院子里手植的两棵柿子树。但他“柿柿如意”了吗?

我父亲和弟弟种下那三棵柿子树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柿柿如意”的盘算,无非是让果园里的品种更丰富而已。我也没有想到,2023年秋天,我会在家吃到自家种的最多的柿子,也是有史以来我吃柿子最多的一次。但是,令人悲伤的是,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在故乡吃到自家的柿子了。当然,朋友家种的,或许我也还能吃到。

就在我回故乡的时候,知道我的生身之地将要拆迁,从此浇上钢筋水泥,那两棵柿子树,将和我家的其他果树绿植等,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好事柿红萱草,长伴朱颜绿发,荣贵更谁知?”

唯一足堪庆幸的是,至少,我知道,我家的柿子,除了个头小,味道一点不比北方的差。而这种味道,也将永远只存在于我的文字和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