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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河埠头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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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远古时代,先民逐水而居。到我小的时候,江南平原地区,依然是逐水而居。我在故乡所走过的每一个传统村落,无一不是临河而建。

江南故乡河网密布,埠头就成了故乡的一种重要基础设施,甚至比水井还重要。但是,并非所有的河道上都会建有埠头。一些远离村子只是提供灌溉养殖走水之用的河道,通常不会造埠头。故乡的埠头,只是造在两类河道边。

村边的河,对村庄日常生活来说,至关重要。灌溉之外,淘米洗菜洗衣服甚至饮用,都少不了它们,当然还有养鱼为村子提供食材,但很多不走船不泊船。每条这样的河,都有至少一个河埠头。这河埠头还有一个功用,村里死了人,入殓之前,需要给死者洗脸,按旧俗,要去河里“买水”给死者洗脸,通常也是在埠头上取水,取水时往河里扔几个铜板。后来新社会,就用一分两分的钢镚,算是“买水钱”。

还有一种埠头是建在对外交通的河道,通常也在村子边。这些河道上的埠头,相对比较宽大,比如我小时候永安河边前桥村的埠头,属于大埠头,是往来运输船只停靠上下货物人流的埠头。那个时候,外地贩运过来的物产,包括本地几个乡村到镇上缴公粮,都得使用这个埠头,这样的埠头,自然得大。我姑姑当年嫁到庙桥北去,也是从这个埠头坐船出发的。

虽然是村里的河埠头,也多用大小石块垒砌,大小根据村子里需求而定,稳固而平整。当然也偶有用树木搭建而成的,新时代则用水泥板。我过去从未详究过埠头,如今细想,埠头这个农耕时代的称呼,其实背后大有学问。

一般而言,河埠头的建造都是因地制宜、因材施建,这是常理常识。故乡是平原水乡,不产石块,尤其是平整的大石块,多的是各色杂树和竹子。但是,旧时故乡的河埠头,完全违背了因材施建的逻辑。但凡我青少年时代经过的村庄,正规的老埠头,无一不是用平整的大小石块包括大青石条垒砌而成的。即使有用树木竹子搭建的临时埠头,时间也都比较晚了,而且多在河的下游区域,多用来刷马桶洗粪桶用。

农耕时代,故乡对外交通,向以河道船舶为主,建造埠头的石头,还有家门口的台阶、养牛放牛的池塘,用的都是黄石青石,大而平整,都是外地山区船贩运过来的,一如我们小时候吃的白萝卜西瓜百合,是从宜兴渎上船运过来的。这是传统时代货流其畅商业繁荣的象征,也是本乡生活相对富足的象征。河埠头跟乡村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安土重迁的时代,用上好的石材垒砌,大概都有立牢根基稳如磐石之意,毕竟,用木头竹竿搭建的埠头,临时性意味浓厚,随时可以拔桩而走,断不像大石头砌的埠头,不容易带走。

当然后来科技发达,水泥制品随处可见,用水泥板代替各种石块石条,也就成了故乡乡村的新风尚,一如塑料制品取代农家使用的竹篾制品一样。这个时代,人们已经不再有安土重迁之念,而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从乡村到城镇,从国内到国外……

故乡埠头建造材质的变化,其实也是生活方式生活理念的变化。但是,如果没有亲历过埠头生活,也熟悉后来生活的人,是断不会发现背后的逻辑的。

造埠头在故乡属于公益事业。我们村边那条小河西浜头,如今有三个埠头。我小时候村里唯一也是后来三个埠头中质量最好的那个,应该是在1930年代建造的。当时村里的大户人家朱兰生先生,当年他太太怀了老二(老二后来是我们村非常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上埠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找我曾祖母商议(我曾祖母是招女婿,按辈分他叫我曾祖母姑姑),想重做埠头,我曾祖母说是好事,于是几家人凑了份子,朱兰生兄弟俩条件最好,出钱最多,朱兰生当手,造了到我小时候仍然稳固的埠头。朱兰生的三个儿子,小儿子去了香港,大儿子和二儿子,政治运动虽有影响,但都是深受本乡人尊敬的老师,他们的后人,又出了不少读书人。按我父亲的说法,造埠头和修桥铺路一样,都是“行好事”,“行得春风有夏雨”。

西浜头第二个埠头,是新社会开枝散叶,各家造了新房,当年村里有人挣了钱,想在河另一边新建一个埠头,这对住新楼房人家都方便。这个埠头,是我父亲当手,用了新材料,砖和水泥板,钱是住新楼房人家各家自愿认捐的(父亲跟我聊起,至今耿耿于怀有两家不愿掏钱)。造埠头的师傅是朱兰生的孙女婿,一天造好,父亲是唯一的小工。父亲回忆说,自己一生无论罱河泥还是开河或干其他所有活,都没有那一天出力多,一天下来,累惨了。村里的第三个埠头,是搬往原来桑园旧址起造楼房的几户人家凑钱建造的。我们村的三个埠头,至今仍在使用,不过淘米洗菜洗衣服几乎不再,即使洗菜,也就是简单用河水清一下,把泥土洗掉,回去要在井台或用自来水重新认真清洗。

埠头是故乡我的父祖辈的习惯称呼,至今我在故乡村里生活的家人亲友,仍然这样称呼。而我,在使用普通话时,则会说成码头。在今天人们的眼里,码头就是埠头,意思一样。但是,本地也有村子以码头为名,即使以码头为名的村子,村里人上河边埠头去时,仍然说的是埠头,而不是码头。在故乡尤其我的父祖辈心目中,从来只有埠头。

对于故乡老一辈农民而言,埠头和码头,应该还是有差别的,不只是口语书面表达上的差别。乡邑前辈史学大家赵翼在《陔余丛考》中曾对“码头”一词的起源有比较详尽的研究,但没有研究码头和埠头的差异。今天码头被公认为“泊船设施”,按《辞海》:“港口中供船舶系靠、装卸货物和上下旅客的水上建筑物。按用途分,有货运码头、客运码头、修船码头、军用码头和工作船码头等;按结构分,有栈桥式码头、浮码头等。”而《辞海》:“埠头,即码头。”

故乡村庄边小河里的埠头之用,大概被《辞海》的“等”“即”字带过了。但这被“等”“即”带过的埠头之用,却曾代表着故乡农村曾经的正在消失的一种生活方式。

其实,建在紧挨村子的河边埠头,虽然不是船舶停靠货物人员上下之用,却是合了方以智《通雅》所言:“埠头,水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