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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博物馆情思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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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4版:文笔塔 乐享       上一篇    下一篇

喜欢博物馆,因为好奇,也因为那个从小困惑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问题,在此能找到或许最接近的答案。

人生有涯,代际无穷,渺小的历史过客如我,面对陈列在恒温恒湿玻璃橱柜里的东西,无论是考古发现还是先人遗存或是贵胄家传,总会浮想联翩……

看到埃塞俄比亚博物馆里人类共同的祖母露西的骨骼化石,知道我们都来自那块现如今多少对其有些优越感的大陆,叹息自己的无知;看到埃及博物馆中的木乃伊,想到他们当初都是权势熏天握有生杀大权的王者,如今哪怕尸骨尚存,哪怕黄金面具覆面,也只是成了被参观的对象,感叹时光弄人;在大英博物馆中的感情或许稍微复杂一些,那里除了英国自己的,还保存着来自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文物,其中有一些是我们中国的。因了教科书的熏陶,对于“掠夺”这个词的敏感,刚开始确有点不是滋味。然而想起自己亲眼所见(尽管没动手却也没反对)那些砸碎焚毁古瓷器古字画古匾额的场景时,便释然了。虽然它们在产权上不再属于我们,但总还在这个星球上,向所有参观者展示中华文化曾经的灿烂。

那些精美绝伦的古代工艺品,总让我想到它们曾经的主人,他们大都是王公贵胄,或自己叫工匠打造,或在战争中从敌方手中抢来……他们把玩摩挲它们时,那美也曾征服他们,使他们以拥有它们而骄矜……然而如今,它们仍在这里展现着它们惊人的美和制造者高超的技艺,他们却早已“荒冢一堆土埋了”。有些,他们在生前便已失去它们;有些,是死神光临才让它们转手;有些曾被带入坟墓,却没逃过盗墓者或考古人之手,有谁能永久占有它们呢?如此一想,便把人世间种种大小利益看淡了许多。人人都是过客,一切都是偶然,相遇便是缘分,又何必斤斤计较是否拥有呢。

对于我们这些即使生在古代也不可能拥有它们的凡夫俗子来说,博物馆是我们真正的宝库。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前往慢慢地看,细细地品,在那个时刻拥有它们,拥抱它们。与曾经的拥有者相比,唯一的区别或许仅在只可隔玻璃细观不能亵玩罢?而胜他们一筹的是,看完离去,不必为它们的收藏提心吊胆。

当然,要想看遍全世界浩如烟海的文物,哪怕如今出国旅游已非常容易也很难办到。无论是梵蒂冈巴黎伦敦还是罗马纽约,不要说没有实现打飞的财务自由和时间自由的人,就算有那财力和时间,博物馆能经常展出的展品也只占其藏品的2%左右,在人短暂的一生中,哪怕成天到处看展其它什么事都不做,要想看全亦断无可能。

真正能经常光临,想看就去看个够的,唯有本地博物馆。

我很幸运,住处离博物馆步行仅需35分钟。遇有好的展览,常能捷足先登。参观“唐都长安人的生活”特展,便成了今年春节期间的一件乐事。

预约时间是年初八。孩子们还在假期中,观展的人比预料的多很多。好在疫情高峰已过,虽然都还戴口罩,却已无人在乎“一米”距离,人挨人地挤着一团了。

展品都是出土文物,大都是与饮食有关的石、陶、瓷质器具和少量铜、银质器皿以及一些金银饰品,最多的是各种栩栩如生造型富有情趣的陶俑,有些仿佛喊一声,就会答应,有些如杂技俑,则叫人担心其是否会失手摔下……

但让我流连忘返的却是一块并不起眼的砖。上面并无精细的花纹,只有一个深深的手印,深得像是摁手印的人刚离去,若我能把手摁到那手印里,或许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吧……当然,这种品相的砖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在建筑上都该是被废弃的不合格品,却不知怎样机缘巧合,让它留了下来。透过它,似乎能看到1100多年前那个工匠的影子。他是谁?如何留下这个手印?是因为顽皮,想留下他来过人间的证据?还是因不慎跌倒本能地摁了上去?千年后的我们已经无法知晓,只能肯定地说,他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劳动过爱过恨过苦过乐过的一个真实的人。这块砖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古人的距离,也让我突然想起了一家乡村博物馆。

我是偶然走进那家博物馆的,对它并未抱太大的期待。那些按正规博物馆方式陈列的青铜器馆瓷器馆玉器书画馆里众多的高仿制品,让人想起效颦的东施……突然遭遇那些曾经熟视无睹因长久使用留着污渍损伤和烟熏火燎痕迹的黑乎乎的旧农具和旧生活器具,竟一下呆了。

已隐入历史幽暗中的早年生活场景,一去不返的童年和逝去的亲人,凭借那些仍能一一叫出其名的旧物,猛然穿过时光隧道,鲜活地呈现在眼前。

那秧凳耥耙,那水车粪桶,那罱泥船罱网,那连枷脱粒机,那(扬谷壳用的)风车和稻草编的米囤……与记忆中胼手胝足的劳作一起,串联起千百年来春种夏管秋收冬藏的农家生活,讲述着传统农耕生活的艰难和辛劳。

那水桶水缸,那石臼石磨,那提桶拗手木盆,那藤摇篮木立桶竹坐车,那针线匾……和记忆中外婆粗糙皴裂的手一起,诉说着当年农家主妇起早贪黑操持家务哺育幼儿的忙碌和辛苦。

正是这如今的人们再也不愿也不必承受的艰辛,孕育了“粒粒皆辛苦”的珍惜,养成了“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的节俭。那时的生存方式是顺应自然,那时的舆论谴责一切暴殄天物的行为,无论是粮食还是作为燃料的秸秆,一次收获至少要用一年,丰歉天定,怎能不节俭?人粪尿和罱出的河泥都是上好的有机肥,怎能不珍惜?没人标榜却人人都在保护环境,食物美味,河水清澈,空气洁净,天空蔚蓝无须言说,亘古如此……

如今,这一切都随着农耕生活的远去而离开了我们,当食物的美味越来越依靠调料,当再也找不到可以掬起来便饮用的河水,乡愁便不绝如缕地萦绕心头,回不去了的哀伤猛然袭来……此时看到这些久违的曾经熟悉的器物,真如看到久别的亲人,真想搂着大哭一场。

博物馆,还是我们寄放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乡之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