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清壮 风流独占
日期: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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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仲则,乾隆诗坛一颗耀眼的流星。他少年得意,童子试三千人,拔得第一。年十七,补为博士弟子员。而至写此诗时,年已二十四。其间,屡试不售,经年游幕,寄食于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雄心与仕途的反差,已挫其锋。然而,“大鹏飞兮振八裔”,壮心犹存,自信犹在。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间节点,遇到了心仪的青莲,能不一诉衷肠吗?
这首《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诗,沉郁清壮,歌振林木。当时诗人游于安徽督学朱筠(笥河)幕。洪亮吉《黄君行状》云:“上巳修禊,为会于采石之太白楼。赋诗者十数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遍视坐客,坐客咸辍笔。时八府士子,以词赋就试当涂,闻学使者高会,毕集楼下,至是咸从奚童乞白袷少年诗竞写,一日纸贵焉。”诗人凭藉此作,高光出镜,声名远播。
这篇七言古风,二十八句,四句一层次,一层次一换韵,换了七次韵,换韵而平仄交替,起伏多姿,如堂堂之阵,壁垒森然,旗帜严整。首段起以平声韵,从容不迫,雍容娴雅,舒缓流畅,宜于叙事。末段结以平声韵,情韵窅渺,清音流响,宕出余声,便于达情。
诗题为《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点明了主人、事由、地点和情形,诗人始终扣住“太白楼”这条主线,不枝不蔓,忽张忽弛。渲染场景,浓墨重彩;抒发情感,起伏跌宕。场景或宏阔或清雅,增人壮慨;情感或苍凉或激荡,启人幽思。江山、云霞、楼台、人物、华筵、壶觞……无不回旋、串联、烘托于太白之诗魄,进而沁润全篇。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大气爽达,描绘了壮阔宏大的聚会环境:一片红霞,从海上飞来,掠波光,挟水云,生气盎然,照映之间,名楼壮丽,华筵为开。“海上”“楼上”,不避重字,不汲汲于雕琢,而求气韵自然,颇得古风质朴之味。随之,诗人的镜头聚焦,对准了“倾觞绿酒”,诗人思绪飘动,问起了“楼上谪仙安在哉”,很快切入了诗酒主题,由杯中之酒,而及楼中之人,自然而然,不能不说,句与句之间的转换腾挪,不冗滞,精当到位。此一节,交代了太白楼宴会场景之盛。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承接前句之“楼上谪仙安在哉”,以顶真的手法,气脉酣畅地描述了谪仙楼百尺之巍峨,推出了当今楼主人“笥河夫子”之文采风流。谪仙安在,此设问,乃是虚笔。由此引出笥河夫子,乃是实笔。谪仙笥河,同为楼中主人,一古一今,一远一近,千年相视,风流仿佛。“仿佛”一词,用得含蓄而有分寸。文星闪耀,作此称颂,是为了服务于太白楼高会之主旨。此一节,转入声韵,韵脚为“尺”“伯”“客”,音韵高亢,显示了太白楼宴会人物之美。
对盛会的盟主——“笥河夫子”,诗人只是以“文章伯”“风流仿佛”略作赞语,没有继续渲染,而是将视角切换到江上:“是日江上同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由人而景,用“是日”一词领起带过,不至于突兀。开篇“红云海上”,是东向而望,略写气势之苍茫,光影之参差,得其宏丽;此处“江上同云”,是西向以览,细述天门之相对,蛾眉之淡扫,得其妩媚。“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文辞更显精雕细琢、雅致唯美。你看,远处,慈母矶边,江流奔腾,滔滔而来;近处,然犀亭下,潮打石头,纷纷而去。必须注意的是,这是一组平仄协调、结构对应的律句,是诗人在古风创作中的着意安排。此一节,以传神的江上风光,烘托了太白楼宴会风物之壮。
接着,诗人的笔触,又回到太白楼头。得此江山之助,当此青山之秀,拂此太白之风,诗人清兴勃发,翩然起舞,窅然而思。于是,从江山、楼台与人物的主客关系,诗人连续以两个“若论”,提出了醒目的观点:“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如果说,楼中之人,转瞬永逝,则人是过客,山是主人;如果说,斯人醉月于此,啸咏于此,这一刻,人赋予江山以灵魂,人是主人,山是宾客。正是在江与楼与人关系的不断变化中,主与客的交相叠映间,激发了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考。这一节,由两个段落合成,在语言组合和韵式组成上,颇为奇特:两个“若论”,分属仄平两个韵部,上句辅之以“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下句补之以“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长作人间魂”。两个部分,各自独立,又筋脉相连,一气直达,浑然一体。这一节,既含无尽的伤怀苍凉,哀婉清丽,又带无尽的跌宕澎湃,旷放沉雄,低回往复,一唱三叹,动人中怀。这一节,写出了太白楼宴会物我之思。
余音袅袅,馀情绵绵。遥望一座青山,就着两个“若论”,诗人又补上了个中的体悟和深长的感慨:“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一缕幽思,数点清愁,似乎浮动在天宇,挥之欲去,拂之还来。古往今来,身后苍凉,尽皆如此,一曲歌吟,亦是空名。在这俯仰天地、杯泻愁怀之时,陡然生出一抹亮色:眼前人物齐楚,荟萃东南之美,庶几不负青莲。这一笔,在抒发惆怅悲慨的同时,又表达了对当下的自许自信,含而不露,清劲刚健。“杯底空馀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是此篇第二次出现的一组平仄严整、对仗工稳的律句,在语言效果上,疏宕中显现精致,质朴间隐含华美。
感喟至此,诗人的豪情壮气,沛然而生,喷薄以出:“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这是天性高旷的青年诗人,在雅风萦回的太白楼,当着诗仙长眠的青山,所迸发出的崩涛裂岸的清啸、壮怀激烈的誓言。此诗一出,坐客击节,尽皆辍笔,扺掌叹赏;八府士子,争相传抄,一日纸贵;楼头霞飞,青莲回眸,千古同调,为之举觞。这一节,收束全篇,振起镗鞳之响;若是单列,自成篇章,犹含铿锵之音。这一节,从诗律看,是一首严整的七绝格律诗,组合于此,既无痕迹,更增情韵。出入于古风与格律之间,身眼手法,如此娴熟融和,表情达意,如此酣畅淋漓,自然是“高会题诗最上头”了。
附: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黄仲则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上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同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
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长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
杯底空馀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丁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