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曾经有一种拖网捕鱼的方法,如今永远消失了。
一提起拖网,人们立马想到的是机帆船拉着网在湖海里奔突捕捞的场景。但是,故乡消失的拖网捕鱼方法,虽然原理一样,但却是人力的,与机械无关。
我的故乡曾经是水乡,捕鱼方法甚多。我曾和朋友总结过故乡所有的人工捕鱼方法,只有一种,真正意义上可能永远消失了,那就是拖网捕鱼。拖网在故乡也叫牵网,所以,用拖网捕鱼,俗称牵鱼。
故乡曾经河渠纵横。故乡的河,既有人力也有自然形成,无论何种,都被密集散落的村庄以堤坝分割。除了运输河道,一般村子前后密布的河流,都不宽不长,按老产权,都归属于附近村庄,都养鱼。较大规模打鱼,一般分时令,都在农闲时。夏日农历七月,村人都要祭祖请客,需要用鱼,而且是每家都要用鱼;冬日过年,也需要用鱼。冬日或抽干水清塘,或请打鱼师傅捉鱼,我父亲就是附近有名的打鱼师傅。冬天打鱼,是用脚盆丝网,夏天则用拖网。丝网很轻,容易缠绕,冬日站河上的脚盆里用丝网捕鱼是一门要求非常高的手艺,风里来雨里去,冰霜冻手,非常辛苦,一般人学不会,也不敢学。我考完大学后那个夏天,学了一夏天也没学会站脚盆,更别说在脚盆上下网了。
父亲说,生产队时,每年夏天耥完稻,他必定要带队出去牵鱼,主要是挣些油盐酱醋钱。其中一年耥完稻后,父亲带队到礼嘉公社的一条河里牵鱼,没想到,这条河分属于两个村,其中一个村请了父亲他们去牵鱼,另一个村不干,把父亲他们的拖网扣住了。本是两个村的矛盾,却扣了父亲他们的牵网4天,父亲来回跑了几次,最后官司打到礼嘉公社,父亲差点揪了当时礼嘉公社书记的胸脯——礼嘉公社书记认定父亲他们在农忙时(当时正好堆肥)出来打鱼,破坏集体生产。这个罪名可重了,要没收拖网。那个时候置办一口拖网要不少钱,是东西两村很多人家凑钱买的,这是父亲急了要揪书记胸脯打他的原因。当时我们村行政归属前黄公社,父亲跟公社书记也认识,礼嘉书记打电话给前黄的书记,前黄的书记问父亲堆肥做好了么,父亲告诉我他们出来牵鱼其实都没参加堆肥,但回说早就堆好肥了,前黄的书记就跟礼嘉的书记说,他们农忙完了,出来弄几个油盐酱醋钱也正常,于是才发回了扣住的网。
夏天打鱼用拖网,是跟鱼的季节习性有关。夏天丝网捕鱼很难,鱼不上网,费力不讨好,才有了拖网捕鱼之法。拖网对技术要求不高,但对人力要求很高,这需要集体作业,同心同德才行。
拖网通常是用粗尼龙绳编织而成,网眼比丝网大些,网也比丝网大很多。一般丝网也就一米多深长,宽十多米、二十来米,通常是故乡的常规河道的宽度。拖网则不同,深长通常有几米,一般都是故乡河道的深度,长则远超一般河道的宽度——因为拖网捕鱼时通常呈“U”型,网的上下纲通常用很粗的麻绳,上纲的浮漂则用打光的木块(晚期补网采用廉价的泡沫),下纲则要顺序坠挂上一串铁环或铁块,以保证其在河中时能沉底。
一个鱼篓能装十来口丝网,而且非常轻。但一口拖网,两个壮劳力都未必能扛着走远。
拥有一口拖网,在人民公社时期非常稀罕。我们村有一口。我家所在西朱村,分东西两村,西村是旧宗祠所在,户少地多;东村也是同宗,户多人多。但这口拖网属于东西两村共有,平常就搁在我们村的仓库里,有时也搁我家,我父亲是牵头的。
要打鱼的时候,两村的大部分壮劳力都会出工,有在河两侧拉纤的——拉的时候,上下纲绳都要拉,跟拉船一样,非常辛苦,试想想,一网兜水、鱼、杂物啊——,还得有人在两侧踩着沉底的下纲绳,以防出现空档让鱼溜走。这些人得都会水,因为有时河里不知道是不是有突然变深的地方,在陌生的河道捕鱼,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还得有带头人拿着抬网的竹篙在河里踩水,跟在网后指挥,这个人遇到网被河底的树桩之类缠住,还得潜水下去摸解——我父亲当年通常扮演这样的角色。
拖网捕鱼时,通常在一条河的下游浜梢下网。带头的人负责分派任务,交代注意事项。其他青壮年男子,则主动或被指定在两侧就位。体力最好的,通常在拖网两侧的最前端,这两位属于先锋,他们要掌控速度节奏。随着拖网在河堤下缓缓展开,拖网便像张开了嘴的巨兽。每隔一段一个青壮年,扶着上纲,脚还要时不时去探探下纲是否沉底,指挥则等网全部到位后下水,跟在网后。与其他拉纤的人不同,跟在网后的人,得慢慢游或踩水,也甚耗体力。
通常拖网刚到稍深处,就有受到惊吓的鲢鱼迫不及待地跳出水面了。不过,这只会让拉网的人更开心卖力,他们喊着号子,拉着纤奋力向前。随着上游抵达码头附近,原来清澈的河水变混浊了,拖网越来越沉,乱跳的鱼越来越多,偶尔会有大鱼越过上纲。这个时候,跟在网后的带头人,则要游进网内侧,踩着水,用竹篙把渔网的上纲顶过头,防止鱼窜出去。这带头人其实是真不好干的。
到码头时,两侧拉纤的合围,带头人拿着竹篙出网,网里都是活蹦乱跳的鱼。这个时候,东家村里的人已经把苗篮放在码头上。东家通常会在捕捞前提要求,要求捉多大的鱼。带头人负责拣鱼,同时将网里的野鱼扔给自己的同伴。按要求拣够后,撤网,把剩下的鱼放走。通常,收网时,这拖网里也常常还有几条残留的鱼,或是没注意,或是收网的趁人不注意故意卷进去的。
这边厢收网,那边厢带头人和东家算账,主要是给鱼称重,然后讨价还价,一般东家会比较大方。算好账,一大群人穿着湿漉漉的裤衩,浩浩荡荡回家。回去可不轻松,湿拖网要比干的重很多。
我们村的那口大拖网,除了给自己村里捕鱼用,附近村子要用鱼,一般都会请我们村帮忙,付些工钱。那个时候,工钱主要是用鱼抵扣,叫饭鱼,有时会付现金。不过捉到的野生鱼,同样归捕鱼者。与丝网捕鱼相比,拖网捕鱼的工钱要低于丝网捕鱼。无他,丝网捕鱼技术要求高,辛苦,成本高;而拖网捕鱼,虽然也辛苦,但却更像一场热闹的游戏——夏天农闲,就像洗一趟冷浴。
夏天拖网出门捕鱼,本身就很热闹,一大群只穿一条短裤的青壮年,其中有两位扛着沉重的拖网——需要经常有人替换,一边相互用乡村俚语开着玩笑,还跟着一群或光屁股、或穿着裤衩的小男孩。拖网下河后,会弄水的小孩都会跟着下河凑热闹,不会水则在河岸上大呼小叫。我少年时的夏天,跟着拖网跑遍了附近的村庄。
一般回到村里,拖网要散开,挑掉粘挂在上面的树枝杂物,晾干。中秋之后,拖网就会入库。到三春上,拖网就会拿出来晒晒,需要补的地方补一下。
分田之后,各村的河道都承包给了村里个人,而且,有拖网的村子如我们村,原来农闲无事可干的青壮年,除了伺弄责任田,也都各自找了营生,再也不愿凑热闹去用拖网捕鱼了。轰轰烈烈的拖网捕鱼时代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