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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丝 网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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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丝网是传统的捕鱼工具。

我所说的丝网,与如今视频号中常见的手撒丝网不同,在故乡属于捕鱼的专有名词,因其网线是丝线而得名。历史上曾有蚕丝网,后来有麻线网,化工业兴起后,有了尼龙丝线织网。用透明尼龙丝线织的网,质量最好,也最耐用。织丝网的尼龙线跟钓鱼线类似,线越粗越牢固结实。父亲说,早年织丝网用的尼龙线,是从东海边渔民那儿淘汰下来的渔网的尼龙绳,分解开编织的,有点粗,且硬,远不如后来如钓鱼线般的尼龙绳。

故乡丝网的捕鱼方式,与手撒网捕捞也不同,是一寸寸、一尺尺抖落开下网,故捉鱼人家也称之为“调(音tiáo)网”。

丝网捉鱼,在故乡算是一种专业技能,虽然用丝网捉鱼的人都是农民业余兼职,但这技艺学着不易。当年我们整个前桥大队9个生产队,能够用丝网捉鱼的,不过十来人。故乡丝网捉鱼都是站在一种椭圆形的脚盆上,要会用丝网,先得学会站脚盆。脚盆在水中不易平衡,最难站住,还要弯腰撑着脚盆移动着,一寸一尺地下丝网,就更加不易了。1985年,我高考结束,弟弟也正好初中毕业,因为不知道命运如何安排,我决定提前学站脚盆,万一考不上大学,那就只能在家,冬天跟父亲出去打鱼,也算求个主动。那个夏天,我和弟弟扛着脚盆,练了很多回,落水无数次,都没有学会站脚盆,更不用说站脚盆上下丝网了。直到弟弟进社办厂、我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父亲的站脚盆下丝网捉鱼技巧也就没了传人。父亲不仅是我们前桥大队、也是周边最有名的捉鱼佬。

在故乡,丝网捉鱼冬天最频繁,这与气候和鱼性有关。天热时鱼多潜底,天冷时,除了少数鱼类,鱼都在中上层,而丝网通常只是捕捞中上层的鱼。当然,丝网也有捉河底鱼的,俗称沉网,沉网的浮子要轻,脚子要重一些。

丝网的数量以口论。一口丝网,深约一米到一米半,长度从十多米到三四十米,甚至更长(过去按浮子算,多少浮)。丝网上纲上隔一定距离都装有浮子,早年用特别轻细的小木块,后来都用泡沫;网脚的脚子,用的是铅坠。浮子沉子间距,通常由网眼大小而定。丝网两头都还有用小木块竹签做的浮标,下网时漂在水面,收网后两块板插合,丝网的上纲就挂在两块木板竹签上,叠放在鱼篓时不会杂乱。

不同丝网的网眼大小用手指的指来表达。一般捕捉鲢鱼、草鱼、青鱼的丝网,网眼大约四指(手掌四指),鲫鱼网大约三指。网眼大意味着放生小鱼,虽然照样会有小鱼被丝网挂卡住。我后来对乡邑前辈唐荆川公句“世网幸疏如野马”尤其有慨,应该跟我对渔网尤其是丝网的熟悉程度有关。

我祖父母、父母以及堂叔堂姑都会织渔网、补渔网,母亲说她去修建站上班,都带着网去,休息的空档就织网。不过,父亲说,母亲织网虽好,但不会给网上纲线,这都是父亲做。我和弟弟不会织完整的渔网,只会织局部的,或者帮着补渔网。织渔网的梭子,都是自己用竹片做的,一头尖,尖头后镂空,中间留一根可以绕线的细杆,尾部中间挖空,只剩两边,我至今都会做。不过,过去许多渔网,还是买的。我记得浙江长兴有个专门织丝网卖的妇女,来武进兜售丝网,丝网质量不错,后来熟了,父亲和堂叔很多渔网都是买她们家的。有年冬天下大雪,浙江长兴那个卖渔网的妇女,被困在武进,在我家住了好长时间。多年以后我问父亲,后来买丝网是否便宜了,父亲说也没便宜,还是12元一口,比自己织要贵。当时祖父母、父母也就当来了个远亲,多添一份碗筷而已。

冬天请打鱼师傅用丝网打鱼,其实与请匠人干活类似。第一得请,无论上门还是让熟人捎口信定时间;第二,按旧俗,得请打鱼师傅吃饭,不吃饭,则要留饭鱼,相当于今天的误餐费;第三,旧俗,野鱼无论大小,都归打鱼师傅;第四,当然得付工钱,按斤算。从每百斤三四元到后来几十元,随行就市。

有这样的待遇,是因为冬天丝网捉鱼不仅专业,更不易,即使老师傅,也经常发生落水事故。大冬天,无论刮风下雨结冰,一旦请了,都得去。装了丝网的鱼篓很轻,脚盆很沉,撑脚盆的鱼叉柄很长,挑脚盆丝网的小扁担很小(长短必须堪堪放在脚盆里)。出门捉鱼,无论最初肩挑,还是后来骑自行车载,都非常不容易。

捉鱼的时候,捉鱼佬将鱼叉靠岸插入水中,然后将脚盆挨着鱼叉柄放入河里,将鱼篓、笃钩、攉棒、扁担放入脚盆;捉鱼佬小心翼翼上了脚盆,选好位置站稳,拔出鱼叉,用鱼叉撑着脚盆,荡向河里的目标区域;选好位置,捉鱼佬一手扶着鱼叉柄,弯腰下去,取出丝网的浮标,拔开,将一头抛入水中,然后弯着身子,用攉棒挑着丝网的上纲,一寸寸地放入水中,一边放一边荡向另一边。通常丝网要从河边下去,下到河的另一边,两头挨着河岸,防止鱼溜边逃窜。

一口丝网下好,隔大概十米或更远距离(包括下几口,都取决于捉鱼佬对河面的经验判断),接着下第二口,第三口……下完之后,像我父亲这样的大师傅,通常会直起腰,靠着鱼叉柄,点根烟,而其他师傅,开始从河的两头往河道中段,用鱼叉柄击水,弄出声响,这叫“赶鱼”。河里的鱼收到惊吓,开始四处乱窜,而渔网正张着等待它们自投罗网。丝网与其他网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纠缠能力,鱼无论大小,只要鱼鳍、鱼鳞、鱼鳃之类被网线碰上,大概率挣脱不了,当然,大鱼也有可能破网。鱼一沾上网,浮子就会明显下沉,那是鱼在河里挣扎。

收网时,从一头浮标处起,一段段收,一边收,一边将网上纲挂在浮标的竹签上,有鱼就蹲下摘下,扔进鱼篓。鱼太大,挣扎,拿不住,则用笃钩。水淋淋的,时常还有寒风,但捉鱼佬虽然也怕冷,总难挡收获的喜悦。这不是文学想象,而是我父叔辈的真情——捉到鱼,就有钱啊。

村里来捉鱼佬捉鱼时,很多人都会在岸上围观,尤其小孩。他们会对起网时挂在网上的鱼发出一阵阵欢呼,对逃窜掉的,则充满着遗憾。

捉完鱼,捉鱼佬将鱼篓搬到村里的晒场上,将一条条鱼从鱼篓中取出,野鱼放一边,家鱼诸如青草鲢鳙、鳊鱼,则过秤计重,按重量算钱,当然,还得拿出几条家鱼作饭鱼,一般都是带队的捉鱼佬从中拿,不会拿最大的,也不会拿最小的,大家都有默契。有时捉鱼佬也会偷鱼,将某条家鱼夹在丝网里,当然收拾得手疾眼快。

有些村子大度,或者跟捉鱼佬关系好,即使给了饭鱼,也会请吃个随茶便饭,毕竟,都是熟人。

捉鱼佬算完账,挑起行头,转向另一个目标。通常,一天会去数个村子,几条河。

晚上到家,基本已天黑,捉鱼佬浑身湿漉漉的。我父亲和他的团队,通常到我家,先算完账,分完饭鱼再散伙各自回家。而父亲他们算账的时候,祖母堂姑和我们,就会开始把鱼篓里的网晾在竹竿上,摘掉丝网上的杂物,看需不需要修补,小洞一般暂时不补,有大窟窿,则第二天要换新丝网,破了的留在家,晾晒干了再修补。丝网晾晒干不易坏,这与丝网材料质地有关。冬天晴天时,常见捉鱼人家门前,不仅晒衣服,还晒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实也源自这样的习惯。我和弟弟的会修补网的本事,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例证。

用丝网捕鱼,是人民公社时期,我家最大的副业现金收入来源,每一分钱,都是父亲的血汗钱,真正的血汗钱。但每次捉鱼,父亲从未有抱怨,只有开心。

父亲最后一次站在脚盆下丝网捉鱼,是在我们村的西浜头,时间是2014年1月23日。父亲那一年,71岁。如今,脚盆已经送朋友,家里的丝网也已没了,西浜头都已经被填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