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故乡的葡萄树

日期:01-15
字号:
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葡萄是我熟悉的旧物,但我小时候见到最多的是野葡萄。野葡萄藤和葡萄藤外形上并无太大差别,但结出的果实个头差别很大,野葡萄粒如鸡头米大小,或者比火柴头稍大而已。

我在前黄中学读初中时参加了生物兴趣小组,曾经割了野葡萄老藤插扦,试图给它嫁接,但失败了。我写江南旧闻时写过《人人都爱野葡萄》。我很晚才知道野葡萄也是酿酒的好材料。我写“一个酒鬼的诞生”系列,研究了一下通化红葡萄酒的历史,才知道最早的通化红葡萄酒是日本人用山葡萄酿制的,当时已经很有名。

父亲说,旧时我们村祠堂里有一株挺大的水晶葡萄,惜我晚生未曾得见。我所知道的是我们西朱周边十多个村庄,只有3株葡萄。西朱东朱仁琪家外墙边的菜地里有一株,下面还放了口棺材;张家塘我同学朱卫东家门口有一株,葡萄架大半覆在河面上空;夏家塘我母亲的亲姨兼寄娘我舅婆家明堂里有一株。

偷葡萄是乡村男孩少年时代的必选动作。我个头虽小,偷葡萄却是一把好手。东村仁琪家那株葡萄虽然离我家最近,但通常轮不到我们惦记,西朱东调皮的小孩多,近水楼台,先下手为强。我也不是没偷到过仁琪家的葡萄,但通常得和东村的玩伴合作分赃。夏家塘舅婆家的葡萄在自家明堂里,我只有逢年过节跟着母亲走亲戚才去。过七月半去,如果还能分到几粒葡萄,已经是惊喜了,通常早早给舅婆的亲戚家其他孩子惦记走了。

我小时候偷葡萄最多的是朱卫东家。他父亲是兽医,和我父亲相熟。我跟卫东小学一个班,也是好朋友,但偷葡萄从来没有因为熟下不了手。卫东的奶奶夏天常躺在家门口乘风凉,兼看守葡萄。他们家葡萄正好在河边,我们从稍远的地方悄悄游过去,钻到葡萄架下,先吃个痛快,临走还要在短裤里塞几串,手里各拿一串走。等卫东的奶奶发现,拿着竹竿追赶,我们早已上岸跑走了。

这三株葡萄死于何时,我已经不知道了,大概率那时我已经离开故乡了。

故乡如今遍种葡萄。我们村原来种稻麦的地方大部分也种了葡萄。葡萄的大规模栽种,一源自粮食已经足够,二源自种田挣不到钱,三是葡萄种植技术的大面积推广。

1994年,父亲在责任田里种下了第一批巨峰葡萄,是西朱村第一个在良田里栽种葡萄的人。父亲此前并没种过葡萄,但他很精心,一直种到弟弟接手,直到拆迁。期间跟着市场换过不少葡萄品种,但我家直到因拆迁被迫放弃,地里仍然种着两株经济价值已经不高的巨峰,甜中带点微酸,最是可口。

父亲和弟弟种葡萄不会像其他种植户那样为了产量和外观,超量使用农药、催红素、膨大剂之类。父亲总是说,这葡萄我儿子、孙女都要吃的。这也是父亲种葡萄虽早,但没挣到什么钱的很重要原因。我们家的葡萄,品相产量总不如用药多的,而且在运输储存过程中,损耗比别人家大许多。我们家的葡萄每年都是零敲碎打卖给朋友的,尤其是弟弟当家后,除了父亲摆摊零卖掉的,买我们家葡萄的其实看中的是我们兄弟的人品。

所有水果里边,我最喜欢的是葡萄,没有之一。我一顿常常会吃2公斤巨峰。后来经济越来越发达,我自己买葡萄越来越少,无他,来自父亲的经验和忠告。后来物流通畅后,我在北京也几乎只吃自家种的。2023年夏天,女儿在无锡实习,我和太座陪着在武进呆了一个多月,吃了很多自家种的水果,葡萄尤多,完全不顾及坏掉的牙和胃。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能如此放肆吃葡萄的机会。

我家院子里有一株葡萄,如今应该也是网红葡萄。我在西朱的时候,异乡的朋友到我家来,首先要看的,除了那口洗澡用的铁锅,就是院子里这株遮天荫地的巨大葡萄。

大概是1987年或者1988年,父亲花6.5元“巨资”在前黄镇上买了株葡萄,回家种在菜地里,想为他的儿子谋些解馋的福利。当时,6.5元是一笔巨款,我在大学除了买书的钱,30元能支持我一个月吃喝了,1989年大学毕业工作时额定工资才58元。

这株葡萄的品种不同于本地的水晶葡萄,也不同于后来本地普遍栽种的巨峰、夏黑等。父亲说这株葡萄当时叫“白香蕉”。我后来查“度娘”,说白香蕉是美国和欧洲的杂交品种,果然出身名门。不过奇怪的是,我在故乡没有听说过还有谁栽种这种葡萄的,父亲也没听说过。

白香蕉的果实个头不大,先青而后泛黄,略泛黄时口感最好,变紫就瘪了,就会自动掉落,不能吃了。父亲种这株葡萄,最初是要给他三个儿子解馋,因为产量高、质量好,后来也多送亲朋,偶尔还有人来买。1995年春天,我小弟弟学新患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住院,我前黄中学和人民大学师弟蒋国锋一直帮着照顾。小弟弟不幸去世后,父亲说,从今往后,院子里的葡萄,必须先等国锋来采过后才允许其他人碰。一到葡萄可采时,弟弟就给国锋打电话。我1995年离开高校后,有20多年没吃到过这葡萄,直到2022年夏天才再次吃到白香蕉,不过这个时候我觉得它太过甜腻了。2023年夏天,父亲在我们兄弟的朋友伟中帮助下登梯采葡萄时,我拍了几张照片。我没有想到,这是这株葡萄最后一季奉献给我们的果实。

2023年11月,得知老家要被拆迁的消息,父母之外,我最担心的,不是我的书房,而是这株葡萄的命运。书房随时可以再建,但一株几十年的葡萄造就的景致,全靠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时间。我需要为它找到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后来弟弟找了朋友,朋友说他准备把这株葡萄挖走栽种在厂里。这让我心里稍安。

2024年4月30日傍晚,弟弟告诉我,朋友担心葡萄太大太老,且时令已晚,栽种不活,不准备来挖了。我心里一沉,一晚上人的状态就不好了。晚上我在朋友圈写了对这株葡萄命运的担心,很快接到来自武进、金坛、上海及浙江的朋友的关心,他们纷纷表示愿意接手。5月1日早上,一位常州籍前辈院士给我发来了与葡萄相关的安置方法,我内心充满感激。当然,也有本地朋友想了解能否在不改变规划的情况下就地安置这株葡萄,虽然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却被我拒绝了。即使留下了,我也再无在戒备森严的工厂见到它的可能。相反,无论在本地朋友那里,还是远到金坛、上海、浙江东阳诸地,如果它能活下来,我想见仍然可见。幸运的是,这株葡萄在本地一个朋友家的自留地上,请园艺工人帮忙栽种下来,如今已经长出新芽,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