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鸊鷉

远眺公元773年的春天，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本家张志和驾舟往谒，时值暮春。满眼是灵巧的白鹭在西塞山前自由地飞着，肥美的鳜鱼在桃花水里欢快地游着，还有那些身着“青箬笠，绿蓑衣”的渔翁正冒着斜风细雨乐然垂钓，他深受感染，不由心旷神怡。转眼一千两百多年过去了，公元2024年的初夏，我在滆湖的一畔，眼前也有白鹭在飞，水里也有鳜鱼在游，两三个野钓的乡村少年虽说只是简单的短袖着装，我的心情同样十分愉悦。不过，我来这里想看的不是白鹭，是一种叫小鸊鷉的水鸟；我想看的也不是鳜鱼，倒是偏爱少年们时不时地提拎上来的鳑鲏或麦穗鱼，他们皱起眉头，显然对收获的这些小鱼满是嫌弃。

以前，有鳑鲏、麦穗鱼影子的地方，若你正好渴了，双手掬起一捧水就可仰脖安心喝下。因为，它们对生存水域的水质条件极高，比如PH值或水中氨氮含量的稳定性。一些喜欢钓鱼的人，对它们却唯恐避之不及。后来，这类鱼的数量在苏南大大小小的池塘里少之又少，以致，偶尔在餐桌上吃到一盘油炸鳑鲏时，会有种惊喜感。

如果鳑鲏和麦穗鱼又能随处可见，那么，想必我们的水又回到了过去的好样子。

有鸟有鱼愿意生活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一直想抽点时间，去有旧林、有故渊之处走走。此刻，从坊前的一个不知名的村落，到寨桥的灵台村，几口新鲜空气下去，肺似乎放松了许多。尤其是这种小鸊鷉、鳑鲏和乡村少年的美妙组合，让我觉着是来领受大自然的教诲的。耳边，陶渊明在唱：“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真好。

10多天前，听说湖畔有一群可爱的小鸊鷉，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出发了。老实说，小鸊鷉是我国最常见的水鸟之一，它们分布广泛，在中国东部大部分开阔水面都能见到，而在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上，这种鸟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两个字。这个午后，当我环顾白茫茫的湖面，时有几只白鹭在盘旋，也有些白鱼跃出水面，我却看不见小鸊鷉的身影。幸好同行者一向是厉兵秣马的性格，给我递过来一只望远镜。随着镜头的细挪慢移，终于找到了两个黑点，再经过调焦手轮，我大概看清了它们的样子。什么感觉呢？就是嘴根有个白斑的“尖嘴小鸭子”，却又给人鸳鸯那种“鹣鹣鲽鲽”的温暖。一个村人见我举了只望远镜在看他从小生活的地方，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在找什么呢？”我说：“在找小鸊鷉。”他告诉我，小鸊鷉一般都在清早和傍晚时集聚出现，它们出来寻找食物。凭我的直觉，但凡一种事物的学名写起来很生僻的话，会有其它别名。我问他：“小鸊鷉应该还有其它喊法吧？”他微笑着说：“我们从小喊它油鸭。”一听他说也叫油鸭，我就忍不住想起香喷喷的烤麻鸭、红烧麻鸭、醤麻鸭来，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会打了吃吧？”他果断地摇摇头：“那不行，那不行的，这是保护动物。倒是有些外来者，用猪油拌了秕糠浮在水面诱捕它们，网住了就拿回去吃了。我们不会的，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事实上油鸭南方人和北方人都吃，北方人把烧制好的油鸭叫作“板鸭”，南方的板鸭是由老鸭子做的食材。

小鸊鷉安心栖居下来的地方，一般是湖泊、池塘、沼泽等，它们营巢于芦苇、香蒲丛生之地。那里水会比较清澈，有充足的食物，滆湖生长着它们爱吃的鱼类、虾、蝌蚪、甲壳类、软体动物，滆湖也生长着它们偶尔吃的水草等浮游植物。食物富足之余，那里定是还生活着一群善良的人，不会因此担惊受怕。

小鸊鷉体型小而矮扁，外形短圆。它有很多名字，比如油鸭、刁鸭、油葫芦、水葫芦，还有个不怎么好听，也有点莫名其妙，叫“王八鸭子”。可能缘于它们游水时脖子前伸，脚从身后露出，姿势与甲鱼遨游时非常相似。小鸊鷉远望有点像野鸭，但是小鸊鷉不是鸭子，也不是近亲。它们属于鸊鷉目鸊鷉科，而鸭子们属于雁形目。它的嘴巴比野鸭更细长且尖，适合捕捉小型的水生生物。它有一对特别的脚，脚趾不像鸭子那样整体以蹼相连，而是各自分瓣，形成独特的“蹼趾”。它潜水的本领很大，潜水深度可达30米深，在水中憋气超过一分半钟。这是野鸭远远无法做到的。

早时，大多人把“鸊鷉”写作“鸊鹈”。南北朝的戴皓写有《度关山》，其中有“马衔苜蓿叶。剑莹鸊鹈膏”，说的是从鸊鷉体内提炼脂膏涂抹于剑，可达防锈保养之效。这一点，李贺的《春坊正字剑子歌》有“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句可以佐证。另外，卫象写有《古词》：“鹊血雕弓湿未干，鸊鹈新淬剑光寒。辽东老将鬓成雪，犹向旄头夜夜看。”讲的是老将军外出打猎，他刚刚射下空中的鸟鹊，雕弓上鲜红的鹊血还未来得及擦干，一回到家，又用鸊鷉熬油，将新剑蘸入油中淬火，取出一看，只见寒光闪闪，宝剑格外锋利。这位当年驰骋疆场的辽东老将如今鬓角如雪，他每到晚上仍要仰首寻觅闪烁在北方天空名为“旄头”的那颗星宿，以观察北方边疆上有没有外族胡人来犯。

当再次远眺那些古来征战中的刀光剑影，鸊鷉又多了一份悲壮。

还得说一下的是，小鸊鷉不是指鸊鷉小的时候。因为它的体型小，成年后的小鸊鷉还是叫小鸊鷉。正如熊猫小的时候也叫熊猫，与“小熊猫”完全不是一回事。小鸊鷉们其实不喜欢飞行，除了偶尔转移水域和春秋季的迁徙活动之外，它们很少飞。它们找到一个合适的水域，就可以住一夏天。

看完小鸊鷉打算回时，一只刺猬从芦苇丛中冒出头来，匆匆穿过乡间小道，去对面的草丛。它不是白天要睡觉的吗？可能肚子太饿起来觅食了，又或者约了小伙伴一起玩耍。我眼尖，三步两步追上去，逮住了它。照样，这个“耍赖皮”的家伙缩成一团，抖起背上的刺，准备应对我的攻击。其实，小家伙，你别怕，我有10多年没见过你了，我只是想逗你玩一会，看看你的小眼睛、小嘴巴，看看你生气时的小模样。小鸊鷉是留鸟，在它们出生的地方，我还能一一遇见你们，内心真的有几分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