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钱振锽在历史上的地位,郑逸梅在香港《大成》杂志第189期上发表过一篇名为《民族诗人钱名山》的文章,此篇长文的第一句话就是:“金鹤望是不轻易许可当代人物的,却称江南三大儒,一张堰高吹万,一蓬阆胡石予,一毗陵钱名山。”郑逸梅在这里借金松岑的口来夸赞钱振锽是江南三大儒之一,这几句话点出了钱振锽在文化史上的地位。而在诗史方面,夏承焘在1929年2月8日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中记有这样一段话:“此公思想甚旧,而人品甚高,著书精神不可及,才气博学皆非温州老辈所及。其诗稍逊于文,而自负甚高,论诗有云:‘正当痛快忽支离,玉石纷陈未可师。安得数年天假我,闭门编改少陵诗。’令人咋舌矣。”
夏承焘的日记显然是写给自己看的,因此他的上述这段话肯定不是谀辞,夏也谈到了钱的人品之高,他以“博学”来夸赞钱振锽。但夏同时也说,钱的诗要比他的文章略差,可是钱振锽自己却不这么看,夏在这里引用了钱的一首绝句,钱振锽在这首绝句中竟然说,他如果有工夫的时候,要抽出时间来帮着杜甫改改诗作。钱振锽口气之大令夏承焘都为之咋舌。
由此可知,钱振锽对自己的写诗本领特别有信心,而他的后人钱璱之在《我的祖父名山老人》一文中也称:“祖父一生的著作中,他自己最重视的是诗。”接着,钱璱之又引用了钱振锽自己说的一段话:“学诗最早,诗视他文字独可信,然则传我者必在诗矣。”钱振锽说,他从小就开始学诗,为什么这么关注诗呢,因为他觉得各种体裁的文字记载中,惟有诗可信度最高,因此他也觉得,今后别人对他的评价,看重肯定是在诗上。那既然如此,为什么少有人知道钱振锽写过哪些诗歌中的名句呢?我觉得似乎可引用他写给汪兆镛的一首诗来作解释:
古来好诗原有数,
世间知己宁无缘?
但看赠我七言律,
一一鹤声飞上天。
看来,钱振锽认为,古诗中的名句也是有着一定的定数,可惜那些好诗句都被前人占用了。汪兆镛乃是汪精卫的哥哥,但兄弟两人关系很不好,汪兆镛曾经斥责汪精卫是国家罪人,这当然指的是汪精卫投敌叛国之事。而钱振锽也是具有民族气节之人,抗战期间他曾经靠卖字来救灾,可能是这个原因,他跟汪兆镛的关系颇为亲近。汪兆镛去世后,他写过一篇《哭憬老》,此诗的前半段为:
世事无可语,久不寄公书。
高踪没浩荡,下笔复踌躇。
谁知澳门赴,直寄古阳湖。
火洗东郭门,灰没先人庐。
投书瓦砾间,怪事良可吁!
不知谁家子,拾书转海隅。
公死我已信,我在公知无?
汪兆镛字憬吾,故钱振锽以“憬老”称之。汪兆镛的去世令钱十分悲痛,所以才能写出这样一首饱含深情的诗作。“九一八”事变后,轻易不卖字的钱振锽竟然整日挥毫,而后以全部笔资捐赠给黑龙江抗日义勇军。后来战火烧到了他的家乡,于是他避至上海,仍然以卖字为生,这个阶段,他专门写过一首《咏鬻字》:
乱来海上作书佣,
丰岁才能抵下农。
未肯簪花娱末俗,
难从逆笔取中锋。
肱经三折功方到,
力尽全家墨不浓。
闻道通神须万卷,
何堪万卷付狂蜂!
虽然这样的诗作是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以及特殊心情下所写出者,然而对于如何写诗,似乎钱振锽并不愿把太多的说教之辞融入其间。他在《与郑生书》中说:“诗要有理、有意、有味,如作长句,并要有声、有色。‘理’之一字,近于迂腐。然性理、情理、文理,同为一理,一诗一句,莫不有理,不得以为迂腐也。诗忌苟作,无理、无意、无味,切勿下笔,待其不得已而为之,则必高矣。凡我胸中有不得已,见天下事有不能已于不言者,皆好诗料也,切勿错过。”钱振锽明确地说,他反对在诗中说理,同时他又认为诗中不能无理,钱认为写诗要有感觉,不可以为写诗而写诗者。对于这个观念,伍受真在《读〈名山八集〉》中予以了确认:“先生之诗,深入浅出,于香山、东坡为近。看似平易,其实苦心锤炼,常有数易稿而就者。尝以诗贻门人唐玉虬,有句云:‘我要三年吟两句,输君诗卷似牛腰!’则病其太多太滥也。先生自言其诗较优于文,文又较优于字,而一般人却共认先生诗固出色当行,字亦风骨高骞。”
伍受真认为钱振锽的诗有着白居易、苏东坡的味道,这样的诗作看似通俗,但其实是苦心经营而成者。伍在这里引用了钱振锽教育门人的话,钱说自己三年才能想出两句好诗,但他那位弟子写出的诗卷,却有着牛腰一样的厚,那潜台词是说,这位弟子的诗又多又滥。而钱振锽自称,自己的诗高于散文,而散文又比字写得好,这几句话似乎齐白石也说过。然而钱振锽在社会上的影响和形象更多的是作为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对于这样的定义,不知道钱振锽是否会接受。
钱振锽不仅写诗,他也作过一些诗论,而这些诗论则大多收录在他的《谪星说诗》中。周作人对这一点颇为关注,他在《厂甸之二》中说过这样的话:“《谪星说诗》虽只六十余则,却颇有新意,不大人云亦云地说,大抵敢于说话,不过有时也有欠圆处。”周作人夸赞钱振锽敢于发前人所未发,但他觉得,钱的很多观点也并不完全正确,比如他引用了《谪星说诗》中的这样一段话:“诗当求真,阆仙推敲一事,须问其当时光景,是推便推,是敲便敲,奈何舍其真境而空摹一字,堕入做试帖行径。一句如此,其他诗不真可知,此贾诗所以不入上乘也。退之不能以此理告之,而谓敲字佳,误矣。”
在诗史上,关于贾岛推敲的故事可谓世人皆知,当然,历史上都是站在夸赞的角度来说古人作诗之认真,但钱振锽却认为,这种作法不是求真的态度,他觉得当时贾岛不论是推还是敲,只是作了一种行为,而贾岛却在这两字之间左右衡量,因此钱推断,贾岛的诗作失真,仅凭此点,他就认为贾诗入不了上乘。针对钱的这段话,周作人的评语是“窒碍”二字。为了能够解释清何以用此二字来形容钱的评语,周作人又进一步解释道:“我说窒碍,因为诗人有时单凭意境,未必真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讲真假很不容易,我怕贾上人在驴背上也就是这一种境界罢。”
看来周作人认为钱振锽太计较了,但对于钱骂韩愈的一段话,周却表示了赞同。钱振锽在《谪星笔谈》中还说过这样一段话:“退之与时贵书,求进身,打抽丰,摆身分,卖才学,哄吓撞骗,无所不有,究竟是苏、张游说习气变而出此者。陶渊明穷至乞食,未尝有一句怨愤不平之语,未尝怪人不肯施济而使我至于此也。以其身分较之退之,真有霄壤之别。《释言》一首,患得患失之心活现纸上,谗之宰相便须作文一首,或谗之天子,要上万言书矣。”钱在这里把韩愈骂了个狗血喷头,同时他又夸赞陶渊明虽穷而无怨气,所以钱认为陶比韩高许多。对于这段评价,周作人给予了很高的夸赞:“这一切话我十分同意,真可以说是能言人所难言。我对于韩退之整个的觉得不喜欢,器识、文章都无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读书人的模型,而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却就坏在这班读书人手里。他们只会做文章,谈道统,虚骄顽固,而又鄙陋势利,虽然不能成大奸雄闹大乱子,而营营扰扰最是害事。讲到韩文我压根儿不能懂得他的好处。”
且不管这种评价方式是否有偏颇之处,但周作人从厂甸买得钱振锽书的经历,我却特感兴趣:“旧书之二不知应该叫作什么名字。在书摊上标题目曰《名山丛书》零种,但是原书只有卷末明张佳图著《江阴节义略》一卷,书口有‘名山丛书’字样,此处《谪星说诗》一卷、《谪星笔谈》三卷、《谪星词》一卷,均题阳湖钱振锽著,不称丛书。我买这本书的理由完全是为木活字所印,也还好玩。拿回来翻阅着,见其中仪字缺笔。《节义略》跋云癸亥九月,知系民国十二年印本,至于全书共有几种,是何书名,却终不明白。”
我对周作人的这段话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也感同身受。一般而言,个人的丛书无论有没有丛书总名,总能找到这些书之间的相应关系,而钱振锽的很多著作,使人特别难分辨出是否是丛书中的一种,而周作人对此也觉得迷惑,他说自己买得钱的这些丛书零本,主要目的竟然是因为,这是木活字所印。以往我一直觉得,周作人读书主要的关注点还是在内容方面,读到这篇文章后方得知,他也喜欢从版本着眼来买某书,尤其他对木活字本感兴趣,仅就这一点,我倒可以冒昧地说句先得我心,因为我买钱振锽的这些丛书零本,主要目的,也是想搞清楚《名山丛书》究竟收录了多少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