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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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东
我家拆迁登记附着物的单子上,记录着4棵桑树。有两棵稍大,其中有一棵父亲说有好多年了,是弟妹种的。但我已没有印象了。
我只知道门前蔬果园里,有3棵不大不小的桑树。这三棵桑树,栽种于2021年,是前黄南丁舍的何建明兄送的。何建明兄老家是我家前面不远的鱼池上,和我们西朱西都曾养过蚕。养蚕则多桑园。不过,很久以前,我们就不再养蚕,周边的桑园都挖了。即使有桑树,主要也就是路边的老野桑树。
2020年上半年,前黄镇有领导告诉我,现在前黄丁舍的桑树很多,晚春可以采桑子,并介绍我到何建明家采桑子。我这才知道,丁舍种了成片的桑园,已经成了前黄的特色产业,每年来采桑子的人很多,甚至成了网红打卡地。不过,如今前黄的桑园,都是果桑,以收桑子为主。我小时候故乡的桑园桑子虽然也很多,但桑树属于叶桑,主要是采桑叶喂蚕。
何兄后来给我送来了四棵桑树苗,弟弟将它们种在了门前的果园里。几天后我离开故乡,发现有三株已经成活,后来也就是活了这三株。2022年即已挂果,家里人吃到了桑子。
前些年,桑子桑树,在故乡似乎成了稀罕物。其实,我小时候故乡遍种桑树。我们西朱西这个当年只有十四户人家的小村子,拥有五个不大不小的桑园,路边还有野桑树。桑子泛红后,顽童不会放过任何一块桑园,甚至路边野桑树。采桑子,曾是我小时候故乡顽童最大的免费福利,没有之一。
我们曾经是种桑人家的孩子,从小在桑园里厮混,采桑叶,挖半夏(桑园里半夏最多),捉桑牛,用桑树条作假枪假刀,黄梅天在桑园沟里捉上水鱼……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采桑子,桑子从泛红酸得掉牙吃到红的紫的,手、嘴唇、口袋都是紫的……甚至,我小时候上走马塘去卖甲鱼壳之类,还贪墨了其中两毛钱,买了一本连环画《桑椹红了》,讲抗日小英雄的。为了解释货款的短缺,我向父亲撒了谎。后来父亲发现真相,把我暴揍了一顿。这是我记得的人生第二个谎言。那个时候的我,从来不会去想,有一天故乡那么多桑园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桑园,即是故园。我最初这种朴素的认知,完全来自日常生活的经验,却完美契合了文化的传统。
小时候,故乡到处都是桑树桑园的时候,晚春我们到处采着桑子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桑树曾是中国最有名也是最重要的旧物之一。“桑”属于最早见诸甲骨文的文字,说明其对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影响之早。《诗经》有很多地方提到“桑”,如《郑风·将仲子》:“无折我树桑。”后来,中国的文化典籍名篇中,有很多提到桑或专门咏桑,如古乐府诗《陌上桑》有“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等等。而《史记·货殖列传》则从经济政治上肯定了桑的地位:“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里竹……其人皆与千户侯等。”
我后来读《诗经》,知道《小雅·小弁》中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句。张衡《南都赋》则有“永世克孝,怀桑梓焉”句。中国是最早利用桑树养蚕的国家,古时住宅旁常种桑树,用来养蚕,种梓树以制作器具,桑树梓树,在古代是先民极其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看到父母种下的桑树梓树,必得要恭恭敬敬。后世之人,遂用桑梓来喻父母之邦,桑梓之情实为思乡之情,如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所唱:“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前些年我在北京做读书会,其中一场关于同乡关系的,也曾用柳宗元《闻黄鹂》句:“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
有一种流行说法是前不植桑,我想多系“桑”“丧”同音,以为不吉利,也不知道是从哪个风水先生那里流出来的。这说法显然与将桑树视为故园的文化传统,以及将桑树作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经济作物不合。幸好父亲说,本乡没有这种说法。不过,我们西朱西的五块桑园,至少有三块是在坟地周围:西朱坟上、邵家坟上、大家坟上,旧祠堂边上也有一块,算是离村最近。
小时候,不只是桑树,与桑树有关的生活场景和物件随处可见。故乡过去种桑树,不像今天前黄的桑园那样是为了采摘桑葚,而是养蚕。前黄镇上有收茧站,跟粮站类似。父亲告诉我,周边街镇,礼嘉、走马塘、庙桥、南夏墅都没有收茧站,因为缺少烘茧的师傅。周边乡村,只有家在观音堂的我姑公(父亲的堂姑父)时谈春能烘茧。我出生的老村旧居,屋里春天都是叠床架屋般摆着养蚕的蚕匾,养蚕时剪桑条采桑叶喂蚕;蚕上山时家里则换成蚕龙,结茧后帮着大人从蚕龙上采蚕茧。小时候,大人用绳耙头绞蚕龙时,孩子们总是热切地围观。蚕宝宝长大时,偶尔会有一些蚕异样,呈现淡黄色透明状,养蚕人总是挑出来给小孩生吞,据说生吞了这些蚕,小孩会变聪明。总有人不敢生吞。我几乎每年都吃,不知道我今天的所谓聪明是否与吃了这么多生蚕有关。
故乡众多桑园,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消失了。记得当时生产队把桑树都连根挖了,路边堆着一堆堆挖出来的桑树,每家分点当柴火烧。我后来一直以为,是蚕丝业被逐渐起来的半现代工业和现代工业排挤,没人再收蚕茧缫丝,才让故乡的桑园消失的。直到此番拆迁,我问父亲,父亲说大概是在1977年左右,当时种水稻,用了一种农药,稻秧打完农药后,养的蚕就得病,最后没法子,只好放弃养蚕,毕竟稻米才能填饱农民的肚子。过了几年,桑园全部给挖了。江南农民过去世代养蚕,从未享受过司马迁说的“与千户侯等”的生活,倒是贴切张俞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句。
我后来每看到桑树,总会想起故乡的桑园,想起在桑园里度过的快乐的、无拘无束的童年少年时光。90年代,故乡还曾开发出用桑叶做的袋泡茶,惜未见正果。那时,故乡朋友送我桑叶茶,我还惊讶故乡还有种桑树的。后来前黄中学一位师弟,在北京郊区承包了一篇桑园,做茶叶泡桑子酒。那个桑园也是果桑,桑树高大挺拔。我小时候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桑树,故乡只有野桑树才长得高大,但也比不上我在北京见到的,这让我很意外。故乡的桑树每年都要剪桑条,不能让桑树长得太大的,采摘桑叶养蚕不便,所以只有野桑树才长得大。后来在撒马尔罕瘸子帖木儿的陵园,见到了更为高大、树龄更老的古桑树,比泉州开元寺的古桑树还要高大,更是让我震惊,也让我知道天外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