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大地行者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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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是大地上最早的行者。
河滩上的鹅卵石被流水打磨得光溜溜,无论丑陋还是美丽,它们都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这是没有回程的远途旅行,它们在河道里已经行走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乃至几千万年。
河流源头,可能是泉眼、水洼、湖泊或沼泽。此时,河流还不是一条河,它们是静谧的,羞涩的。上苍说:“走吧,做一条河流,你必须有远方。”于是,河流开始了它的行程。这幅画面,充满着原始魅惑,超越凡人眼界与想象。河流开辟自己的河道,穿行于深山峡谷。河流并不径直赶路,它似乎对一切都有兴趣,它要尽可能绕到每一个地方。并没有预设的布局,河流仿佛茂盛的藤蔓,在大地上肆意生长。河流依据自然法则构建自己的美学、植物学、动物学、生态学,甚至逻辑学。河流是艺术家,艺术不能在日常意义上跟人去聊天,它必须让人进入一种陌生,一种惊讶。
最原始的河流已无从考证,那时候地球非常寂寞。大约距今约4.1亿年前—3.55亿年前的泥盆纪,地球上有了种子植物,有了鱼类,有了昆虫。此后,石炭纪、二叠纪、三叠纪,又过了约2亿年,到侏罗纪,出现了恐龙。1.35亿年前—6500万年前,到白垩纪,造山运动非常剧烈,我国许多山脉都在这时隆起,众多河流发育。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海枯石烂。究竟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河流知道,譬如一尾鱼,被泥沙埋藏变成化石,保留在什么地方,也许有一天会被人类发现,也许永远都是秘密。
河流的年龄诱惑着地质学家。他们采用“物源示踪”的方法,寻找“古沉积物”。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河流深切,破碎的石头被冲至山下河床中,被河流搬运到下游。这些沉积在下游盆地的砾石层,就是上苍在埋藏点留下的“原始密码”,与上游源区砾石对比研究,从而推测出河流的年龄。比如长江,从青藏高原奔流入海“贯通东流”的时间距今约2300多万年。黄河身世复杂,不知多少次改道,“现代黄河”至今也行走了125万年。
“你必须有远方”,这是河流的使命。河流是布施者,地球上最古老的布施者。河流所到之处,曾经蛮荒的世界充满生机。鱼类繁衍自不必说,河流两岸也是陆地动物的生命走廊。河流帮助植物长距离迁徙。一块不毛之地,几粒偶然顺流漂来的种子,如果气候适宜,许多年后,那里是一片森林。
人类是河流的追随者。高山往往能将人类阻隔,河流却能穿越峡谷进入另一个河谷。为了寻找更好的生存空间,一个族群总是沿着一条河流迁徙。他们溯流而上,走到河流的支流,支流的支流,然后定居下来。早期人类跟河流学会许多东西,比如打磨石器,在陶器上刻画水波纹,用绿石或螺壳作装饰。距今约8000年前,生活在钱塘江下游的先人已经能够制造独木舟,这是受到树木在河流中漂浮的启示。从独木舟到帆船,从河流到海洋,几乎就是人类文明史。
汛期到了,大雨从天而降。河水暴涨,人类视之为洪灾。河流却不以为然。它们喜欢雨季,因为这是河流最普遍、最主要的补给来源。那是河流的生命高潮,元气充沛,它开始奔跑,咆哮,翻滚。有时候,它不再循规蹈矩,任性裁弯取直,开辟新的河道。河流觉得,在中国懂它的只有庄子和李白,庄子的“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壮哉,那就是我。
每一条河流都将归入大海,这只是诗人的想象。河流的河口,或流入海洋,或流入湖泊和沼泽。在沙漠地区,有些河流沿途消耗于渗漏和蒸发,譬如塔里木河和黑河(古弱水),人们称之为“无尾河”。与钱塘江入海时的狂欢不同,无尾河的谢幕是如此静默,如孤独行走西部的侠客,最终消失在沙漠中。
河流行走到现代人类时间,步履却越来越沉重。人类的索取近乎疯狂,河流上建起无数座引水式水电站。河流不再是河流,因为它已无力远足。“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如此阐释“变”的哲学。然而,先哲也不能做这样的预测:多少年后,当人第二次到达昔日的河流,只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