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随我乱离中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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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名山与钱叔平的父子情
“江南大儒”钱名山生有三子,长子钱小山、次子钱仲易、幼子钱叔平,三人年龄相若,分别出生于1906年、1909年、1911年,少时他们即享有才名,被誉为“寄园三剑客”,本邑老名仕周企言曾在《参观名山赈灾书画会记》中写道:“小山书法,酷肖乃父,挥毫绝疾。古人封泰山禅梁父,泰山名山也,梁父小山也。闻小山、仲弟、易卿,精研经学,三弟叔平,亦不弱。他日云亭并禅,当一一成名。”名山老人于清末绝意仕途,后归隐菱溪畔的“寄园”,以教书为业,提倡孝友家风,十分重视对儿女子孙的教育。三兄弟成年后分别从事教育及新闻记者工作,钱小山在上海任教,钱仲易在南京报社工作,全面抗战前钱叔平则主要是在常州大成小学担任国文教员,课余之外还向“寄园”小弟子们讲授诗词古文等传统经典。相对来说,叔平先生伴随在名山老人身边时间较长,对其父的家事、仕历、著述、社会活动知之甚详,这也为他将来撰写《先公年谱》奠定了基础。同时,叔平先生也深受其父道德品格之影响,散发着浓厚的名士气息,他在日常待人接物中坚持“无违于仁”的行为准则,与亲故交往多见孝悌恭敬之义,与师友交游多行忠信之道,而在学生面前则又是仁师的长者风范。在我心中,叔平先生也许不是他那一辈人中最具艺术天赋或成就最高的,但他绝对是最重情义的,而他们之间的父子情深,有以下三件事为证。
一、护族人安全,从礼嘉至上海
1937年10月,名山老人携钱谢族亲30余人(皆是妇孺)避难于礼嘉桥,而身边无一成年男丁。而此时叔平先生的妻儿已定居上海,但他闻讯后毅然不顾路途艰难,辗转多个城市绕道寻至礼嘉桥。三儿的归来让老人喜出望外,忐忑和焦虑的心情缓解了许多,名山老人曾赋诗一首,诗云:
三儿随我乱离中,感激人情到处同。
却悔舣舟亭上事,一春草草送哀鸿。
在1937年10月至1938年1月的3个月时间中,叔平先生作为唯一的壮年男丁肩负起保护家人安危的重任。据谢钿撰文回忆,叔平先生每天的第一要务是外出打探抗战形势及日寇行动,在白天没有险情的时候,便教授古文课。叔平先生曾作一首《避难礼嘉桥》示其妻汪萱,诗云:
鱼书往覆任沉浮,欲买扁舟不自由。
有约原应期百岁,暂离何用说三秋。
雪飞村店徒倾酒,月暗江潮独椅楼。
免向人前开笑语,奈他心事露眉头。
在那动荡的时间里,夫妻二人音信全无,汪萱因担心丈夫及全家安危而时常落泪。可以说叔平先生是舍小家为大家,此次钱谢族人成功徙至上海,叔平先生厥功至伟,可以说是幕后英雄。
二、扶柩回乡,名山老人魂归故里
我藏有一通叔平先生致寄园弟子徐廷华的信札,信中记述了名山老人去世前后的身体状态以及叔平先生的心路历程,现读来仍为之潸然,兹录全文如下:
贞白仁兄阁下:
不孝侍奉无状,致先父疾发不救,泣血椎心,此痛何极!去年先父三次大病,自疑不起,幸而获瘳,不孝辈遂以为有天助,故于饮食起居不甚措意。又因避难海上居大不易,故奔走衣食刻无暇晷,定省之事,犹当疏阔,遑论养志,静言思之。不孝之罪,虽迸诸四夷入之地狱,不为不当。此次病不若去年十分之三,病之起由于喫柿子、馒首、汤团,然不过普通胃病而已,至八月初二日半夜三时半,翻身取虎子小便,胃忽大痛,汗下如雨,家人扶之起闻腹有声如“笃”。自后诸药罔效,西医针治难起膏肓。至初三日夜十时许,遽一瞑不视矣,痛哉!痛哉!嗟呼!
贞白数年来,先父得足下所寄读经笔记,必喜曰:“廷华甚诚,廷华或能传。”诚与传,昔曾许先师霞峰,此外惟足下耳。今弟撰先父年谱(手头先父著书不全,足下不必寄来。盖撰年谱勿亟……),此事恨未为之于先父生前。目下有疑莫质,望足下记先父言行,系以年岁,先父十二三岁患病一条祈抄寄,此条往年曾见手著医案中有之,足下所抄医案药性,弟觅得两册不全,故须见示也。大殓日后,赙布甚丰,衣衾棺木粗具,当有余。即运柩费用亦不愁,望勿以为念。目下正加漆,今年冬必扶之返里,合葬于先塋。弟思庐墓以补子道之缺,不知能办到否,颇不易也。弟今虽苫块昏迷,默思过恶,然犹期足下为是仲明继邹道乡,里中无赖勿与较短长。老子曰:不善者吾亦善之。此处乱世之道,足下留意及之幸甚。火车驶行,次数减少,交通阻碍,行路大难,枕山、企平来吊,归日买得黑市车票,票乃赝者。在上海车站,俟三日方得返。其间已买正式车票,拥挤不上,明日票作废,故其所费甚钜,体亦疲劳极矣。弟甚觉过意不去,足下勿蹈枕山、企平之辙。迨至冬日,至白家桥会葬当不迟也,以为然否?来书冥中定能鉴及。
此复
敬请近安。弟制钱伯畏、钱叔平顿首。
十.八.即八月廿二。
从中国古人在处理去世于外地亲人遗体的方式上,有一个从单一到复杂的发展过程,更多的是负骨归葬,扶柩归葬相对说来是最少的,因这种方式最符合礼制的规定,但无疑成本也是最高的,一般人无法做到。名山老人晚年所著诗集自命为《海上羞客诗》,寓意自己不能投身战场,托庇于法租界这座孤岛为羞也。老人庇于上海租界,虽获安身之地,但他是深受“华夷之辨”观念浸透的儒家思想者,在文化观念上并不能接受“夷场”(租界)的生活方式,所以魂归故里对于老人来说是至为重要的。而在1944年的冬天,战火尚未停息,扶柩回乡之路注定极为坎坷。当然,只有艰辛才愈加成就孝子之孝。因归葬确属不易,所以归葬构成孝子行迹的重要一环。回乡之路的艰难是可以预见的,后叔平先生在回忆这段回乡之路时写道:“是时乘火车极难,唯倭寇及伪官得座位,余皆出死力拥挤,有挤死者,有不得入车箱,立车门外,堕车而死者,有攀登车顶,触车顶架桥而死者,若同行而相失者,失物者,被倭寇或伪巡警鞭挝者,更不计其数。”而叔平先生在信中一段心境尤为感人,信中写道:“弟思庐墓以补子道之缺,不知能办到否,颇不易也。”说明他考虑服丧期间在钱氏先塋旁搭盖小屋居住并守护坟墓,足可见其孝心之诚。同时,叔平先生嘱咐徐廷华不必急于来上海吊唁恩师,以免重蹈两位同门的遭遇,拳拳真心令人感动。
三、撰写《先公年谱》
叔平先生于生前撰写了《先公名山年谱》,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编著,也是一份翔实记录名山老人一生事迹的重要资料,但由于历经了抗战和十年浩劫,所藏手稿已荡然不存。《中国年谱辞典》第671页,已明确叙述了《先公年谱》稿本版的情况,确由上海图书馆所藏,约有3.2万字,无奈斗转星移,上图所藏稿本至今仍不见踪影。稍感欣慰的是,民国《武进日报》从1945年4月开始连载《先公年谱》,但由于多种原因,《武进日报》发行量较少,距今所见仅有三张旧报刊中留下了年谱的只言片语。觅得年谱一事,是钱氏后人多年来的夙愿,而这次离得那么近了,却又感觉咫尺天涯,就名山老人一生而言,空缺环节仍然不少,比如名山老人自1903年中进士后,在京的这段经历及交游就知之甚少,而年谱完全可弥补这一空白,但不知年谱尚在天壤之间否,更待有缘人寻得新的线索。
四、结语
2024年是名山老人去世的第80个年头,在这周年之际,叔平先生的孙辈齐心修缮了名山老人墓地,可见叔平先生遗风未尽矣。我对叔平先生抱有崇高的敬仰之情。近年来,倾力搜集到叔平先生及其夫人汪萱的诗文若干,将来可补遗且丰富《平安室遗稿》,也算是我略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