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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水井处是故乡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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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我曾经有一个颇受朋友欢迎的公众号,“水井边上”。名字取自我家院子里的那口水井。

我习惯于用我认为的家里标志性的东西来描述我家的物理环境,其实也是一种生活状态:水井边上,葡萄架下,棕榈树后……

水井从我有记忆的童年生活起,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即使离开故乡,定居在城市之后,它仍然影响着我。

在我们西朱西村集体搬进自家盖的楼房,每家每户凿井之前,我们村不到二十户人家,曾经共用一口水井;西朱东村有两口,一口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口在竹园边上。但这两口井的井水,都不如我们西村这口。与西朱东两口井历史可考不同,我们村这口井,位于全村晒场前的中心位置,开凿于何时,则无人知晓。本地朱氏,明朝天顺年间从邵氏手上买下此地,在此开枝散叶;至于这口井,是邵氏遗存,还是朱氏先祖所凿,家谱上未有载,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只是告诉我,他出生时这口井就有,曾祖母夏天抱着他在井边乘凉。一如我们小时候,夏天的中午晚上水井边上是村里人乘凉的聚集地。1986年我高二时,乘凉后回家做作业,见水欲跳过,结果脚下青苔一滑,摔了一跤,父亲连夜送我去前黄医院,膝盖上缝了7针。这是村里那口水井留给我的深刻教训。

当年我们村四周有很多水质不错的小河,西朱东有些人家就是喝处理过的河水,而我们村,则喝井水。这口水井,供应了我们西朱西全村人的日常用水,饮用水、夏天女人的洗头水(她们在树荫下用井水搓揉木槿叶当洗发液)、冬天的淘米洗菜洗衣服水,以及洗澡用水。一年四季,虽然时令变化,井里的水清浊有时,春浊秋清;温凉有变,夏凉冬温;浅满有度,春夏满溢,秋冬稍浅,村里从来没有为用井水担忧过。纵春水浑浊时,也不需其他处理,只要挑回家水缸里储过,照样清澈、甘甜、爽口。变化背后,既有自然界的莫测神秘,更有大地对勤勉善良者的厚义。

我喝这口井的水长大。从小时候开始能靠着井沿拉起吊桶,到和弟弟一起担水,再到自己能挑水,及看了电影《少林寺》后模仿双手提水,一直到我上大学前,这口井都在我的日常生活里。我那时喝的水,都是井水。我后来读到宋人胡融《炼丹井》中句“朝饮井中泉,暮濯井下流”“举瓢酌寒泉,一饮销百忧”,虽然诗中所夸是炼丹井,却也觉得颇合水井对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影响。

1980年代,家里在竹园前的地里造了楼房,虽然与井的直线距离更近了,但父亲决定,在自己家里打口井。打井,在故乡俗称“团井”,大约是取所挖井是圆形之意。我家的团井师傅是后边张家塘的张菊生和他儿子小刚,费用不到10元。井深大概6米多,弟弟也参与挖了,他回忆说自己挖井的时候老挖歪了。井虽浅,但水质不错。紧挨着厨房,非常便利。后来弟弟自己又装了管线,做了土制自来水,实际上是井水。而洗澡,无论是太阳能热水器的用水,还是传统浴缸的用水,都被自家的土制自来井水轻易取代了。家里再也不用去村里那口井担水,当然一起消失的还有厨房的水缸。

不只是我家,新造楼房的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明堂里打了水井。这是生活富裕的象征。而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也污染了故乡的河水。虽然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故乡的井水,和河水一样,其实都是地表水。政府后来拉了自来水管线,所谓长江水,是由自来水厂供应的。当年我曾经想回家打口机井,深井,作为饮用水,但政策不允许。

我家院子里有一株40多年树龄的葡萄,与水井相得益彰。每年晚春仲夏,葡萄叶子遮挡着阳光,为这水井留下一片阴影。叶落井盖时,则预告着秋的到来。2022年7月,复旦大学朱春阳教授来我家看我,后来写了一首长诗《江南水井记》送我,其中有写:

“水井是江南院落的王者

葡萄藤编织了它硕大的王冠

如果你推门而入

它迎面等你,就在院子的正中央

必须有一个井盖遮挡它的面孔

以免春夏秋冬瞬间拥挤吵闹

声响盖过盛夏最高光的鸣蝉

水井是江南门户的一根脐带

每一个瞬间都与它等距

烧饭,洗衣,研墨,冲凉

无论你从何处归来

都有一盆甘冽的井水等着你

洗去北方的霾,南方的垢

你滔滔不绝,它沉默不语”

村里开始使用自来水后,我家的那口井,井水主要用以淘米洗菜(初洗)、洗衣服、夏天冲凉浸泡西瓜香瓜啤酒,以及洗澡用水,做饭做菜再也不用。我离开职场后每年宅居故乡时日颇多,无论春秋冬夏,洗自己的内衣内裤和袜子,都是打井水洗涤。不过夏天用井水冲凉,都是傻小子。夏天井水极凉,冲洗时爽快,但却易埋下关节炎的隐患。倒是过去造房,财力不足时通常先造平顶,夏日晚上乘凉,傍晚也是用井水冲刷水泥屋顶,以期快速凉下来。

而村里那口老井,最初还有住老房子的老人使用,随着老人凋零,井周边的木槿、枣树、梧桐树和竹园,都没了,井边野草漫游。但后来村里来了新住户,都是外来租户,在没有水井和自来水的房子租住的租户,依然使用着那口老井。不过,母亲说,这么些年,有关部门来村里抽检过几次水质,我家院子里的那口井和后面的老井,水质据说还不错。大自然的自我净化能力看上去很强。

真是好地方有好井。

在中国的历史叙事中,水井是安居的象征。“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谓之为井。”(孔颖达疏《易经》)。早期人类都是逐水而居,而水井的出现,意味着人类追逐地表河水生活的方式开始改变,相较逐水而居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时代,人们的生活更加稳定,发展也有了预期。因此,井是文明进步的象征。在古代中国,井也是一种社会组织,八家为一井,我们西朱西全村共有一口古井,应该还是历史的遗绪。

但是,曾经一直伴随我们生活的物件,无论多无用,我们有时仍然舍不得放弃,一如我们每个人都有珍爱的至死不用仍藏的旧物。水井也是。如今腾迁在即,我们即将放弃自家的那口充满记忆的甜水井,心里自然割舍不下。水井边上,有我的生活,水井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水井是游子写给江南的一封家书。”朱春阳教授在他给我家水井写的诗中写道。但于我,这首诗和我这篇文章,都成了一种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