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
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小时候看电影《东方红》,第一次听到这首后来耳熟能详的歌。但当时,桂花树在故乡乡村非常罕见,农历八月并不能见到遍地桂花开,乡下也难闻到桂花清幽的暗香。我并不清楚,当年我是否真的见过桂花树。我小时候知道桂花,是祖母常讲,月亮里边除了嫦娥,还有桂花树和玉兔,还有砍树的吴刚。当然,伟大领袖的词“吴刚捧出桂花酒”,如同语录般熟悉,虽不认字时,也知道。我读大学时知道了西西弗斯的故事,但很晚才将西西弗斯背石上山的故事。与吴刚砍伐桂花树的故事联系起来:“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酉阳杂俎·天咫卷》)但是,我们的文化,并没有从吴刚伐桂的故事中发展出类似西西弗斯悲剧和解放了的西西弗斯一般的哲思来。
我后来跟父亲、弟弟讨论我们村最早的桂花树是什么时候才有这个问题时,观点也不一样。我觉得是东村某人家,当时他们家院子里有个池塘,池塘边好像有棵桂花树。一般农村很少人家院子里有这种池塘,是旧时大户人家传下的。父亲说,那棵不是桂花树。父亲觉得,应该是东村的华大第一个种。华大是村里在城里上过班吃公粮的人,退休回村后,热衷种些花木,我上大学时还托我想法从北京搞些菊花品种回去,说北方的菊花品种好。
父亲的记忆可能更靠谱。
“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清阴亦可托,何惜树君园。”(李白《咏桂》)
桂花也叫岩桂,最初是山林野植,据说来自西南山林,如今遍植。“岩桂”即代表了桂花的原始出身,李白的“南山桂”也即是此意。
“散步下空阶,秋声初满树。但闻木樨香,不识花开处。”(彭孙贻《闻木樨香作》)
初到北京,北京有地名木樨地木樨园,我不明其意;北方有道菜,叫木樨肉,我也不知道何以得名;后来读《红楼梦》,黛玉称桂花为木樨,探春言此是南方叫法,望文生义,木樨地木樨园大概是过去桂花较多之地。至于木樨肉,我后来知道,是菜里边的碎鸡蛋,像桂花,故菜名木樨肉。我作为南方人,原来是不知道桂花也叫木樨的,可见桂花与我早年生活的距离。
桂花长得快,得有空间,旧时多是富贵人家庭院植物,是园林的代表性绿植。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杨万里《咏桂》)
小时候知道桂花树是天上月宫仙物。既是天上之物,自非我等普通农家所能有。我小时候不知道,也就很自然了。
“人间花少。菊小芙蓉老。冷淡仙人偏得道。买定西风一笑。”(朱敦儒《清平乐·木樨》)
二十四番花信,名花竞妍,不闻桂花香。偏偏西风将至,桂花灿烂而放。花虽小,却挂满树,花掩映在绿叶中,不若春花耀眼夺目,但暗香远播而常在,独成风景。故李清照云“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鹧鸪天·桂花》)谢懋说:“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谢懋《霜天晓角·桂花》)
桂花也跟才华富贵相关。《晋书·郤诜传》载:“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如何?’诜对曰:‘臣鉴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郤诜因才华受举荐得官,在跟皇帝应对时,自比“桂林一枝”。后来科考中式,常被誉为蟾宫折桂、月中折桂。
如今,桂花是一种常见的观赏植物。桂花树也容易成活,南方许多城市公园甚至公路旁,后来都广植桂花树为行道树,新开发的高档住宅区,也多种桂花。秋天到这些城市,皆是满城桂花飘香,沁人心脾。
旧时故乡乡村少种桂花树,与桂花树除了桂花飘香,没啥大用有关。用乡下人的俚语说,香能当饭吃?即使能当柴火,桂花树也不如其他杂树长得快,效率高。实用主义是生活贫苦时人们的理性和审美。直到人们能够摆脱饥馑,桂花树才真正开始走进乡村。
我家曾经有棵漂亮的桂花树,属于金桂,种在晒场边紧挨稻田的略高处,遥对着我书房窗户。
这棵桂花树,是父亲手植,已近20年了。桂花树树冠葱郁茂密,已经伸展到晒场前的路上,大卡车经过,都会剐蹭到它一侧的枝叶,但它的精神从未受损——一年两度飘香,从未迟到。
父亲回忆,差不多20年前的冬天,他到我家北边庙桥北的南华附近给人打鱼,看到河边地上种了很多桂花树苗,据说卖不出去。父亲每年都去打鱼,跟主人相熟,遂向主人讨了一株,主人很豪爽地让父亲挖两株走。因为路远不方便,父亲挖了一株,放在脚盆里,推着脚盆走了十多里地,将桂花树弄回了家,于是,我家门口多了一株桂花树。这也是我家第一株桂花树。第二年父亲去捉鱼,照例跟主人讨要另一株桂花树,但主人不肯了,桂花树的市场突然好起来,可以卖高价了。
与家里的其他树一样,父亲栽下之后,并没有去管这棵桂花树,而是任其生长。它也栉风沐雨,不知不觉中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大了。它也是我们村最大的一株桂花树。开花的时候,满村闻香。若有微风,幽香更是随风阵阵扑鼻。
后来有人恭维说,家里种了桂花树,一生都有贵人助。我们父子两代,都是亲戚不多朋友多,朋友才是我们家的贵人,但似乎跟种了桂花树无关。也有说“桂”“贵”同音,家里桂花树长得好,富贵之家。其实我家就是普通百姓,本来出了这个新时代的范进,饭碗也被我自己亲手主动打碎了。
其实,我家种桂花树,也是父亲一时的心血来潮,种种白相相,竟也成了一方风景。
自2023年秋天传出我们村要拆迁的消息,这棵桂花树的命运,也就上了议事日程。朋友们都觉得可惜,在我们家门口,它是一片风景。
2024年3月中旬,我自湖塘回家,下车后突然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桂花树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个大坑。
“350元。”买树的跟母亲说。
“380元,一口价。”母亲决然说:“不要我砍了晒干当柴烧。”
买树的于是将这个在我家门口近20年的桂花树挖走了。看着眼前这个坑,我心里空落落的。风景从此残破。
我家再也没有地方种桂花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