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盼了很久,北京故宫去了好几次,就一直想着还有一个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2011年6月19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走在中国台北街头,感觉与家乡的任何一条街道并无二致,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语言,一样的笑脸,一样的真诚,一切自然得很。上午我来到阳明山下的台北故宫博物院,这是一组气势宏大的中国宫殿式建筑,淡蓝色琉璃瓦屋顶覆盖着米黄色墙壁,洁白的汉白玉栏杆环绕在青石台基之上,清丽典雅,一派中华传统气概。没料到的是,一个意外之喜正在等着我:661年前一位叫黄公望的画家的呕心沥血之作《富春山居图》(大陆的《剩山图》和台湾的《无用师卷》)双双合璧正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出,观众如云,盛况空前。这是两岸文化交流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件大事。
旷世名画《富春山居图》本身就有一个颠沛流离的故事。公元1350年,时年79岁的黄公望为师弟郑樗(无用师)画的这卷画,经营数年终告完成。画面描写了富春江两岸的初秋景色,峰峦冈阜,陂陀沙渚,林木葱郁,疏密有致。在笔法上,黄公望取法董源、巨然,而又自出新意。全卷笔墨纷披,林峦浑秀,是中国水墨山水的扛鼎之作。可这幅被誉为“画中之兰亭”的国宝,却命运多舛。黄公望将此画题款后赠送同门师弟郑樗,无用师手捧这幅杰作,当时就“顾虑有巧取豪夺者”,不幸,一语成谶。明代成化年间,这幅画传到了大书画家沈周手中,他是吴中四才子之首唐寅的老师。自从觅得这件宝贝后,他爱不释手,把画挂在墙上日夜欣赏,赞不绝口。忽然他发现画上没有名人题跋。于是,他请一位朋友题跋,没想到那人的儿子觊觎此画已久,偷偷把画卖掉,还让父亲告诉沈周《富春山居图》被偷了。沈周悲痛欲绝,背临了一张,暂慰思念之苦。
后来,沈周竟在一个画摊上见到了流落在外的《富春山居图》,兴奋异常,连忙筹钱为画“赎身”,但当他拿到钱赶回画摊时,画已被他人买走,他又一次与名画失之交臂。
明万历二十四年,《富春山居图》辗转到了晚明最杰出的书画家董其昌手里,晚年时他把画卖给了宜兴收藏家吴正志,清顺治年间,这幅画传到其孙子吴洪裕手中。吴洪裕珍爱至极,恽南田在《瓯香馆画跋》中记载:吴洪裕于“国变时”置其家藏于不顾,唯独随身带了《富春山居图》和智永的草书《千字文》逃难。
也许是太爱这两件杰作了,吴洪裕临终之际竟留下一个荒唐遗言:要烧毁《富春山居图》和《千字文》,“焚以为殉”,给自己殉葬。他去世后,家人先烧了《千字文》,次日再烧《富春山居图》。就在国宝即将付之一炬之际,吴洪裕的侄子吴静庵急中生智,“疾趋焚所,起红炉而出之”,又把另一幅画投入火中,“狸猫换了太子”。然而,长卷已被烧成了一长一短两段。《富春山居图》就此一分为二。前段横51.4厘米,称为“剩山图”,现珍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后段横636.9厘米,称为“无用师卷”,现珍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成为十大镇馆之宝之一。
在两岸同胞的共同努力下,2011年6月到9月,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了“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剩山图》与它的另一半《无用师卷》在同一展柜中合璧,以真实、完整的面貌首次面对观众。
而我赴台时恰好躬逢其盛,那天当我跨进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顿时就被炽烈的人流所裹挟,熙熙攘攘的人流推着你往前走。在长长的展柜前,人们慢慢地移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名作,唯恐漏过了一个细节,疏忽了画家的一处巧思。
忽然,一位身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中年妇女,站在我和同伴面前,笑盈盈地自我介绍说,她是本院的研究员,十分愿意为我们讲解如何来欣赏这幅名画。我注意到她胸前别着一枚写着姓名的徽章。我心中有些诧异,这么多人她为什么专为我们讲解?她笑着解释,从衣着看,我们像是大陆同胞,为大陆同胞讲解,是她最高兴的事。当她得知我们真是大陆同胞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柔声细语的讲解,就像黄公望当年“师自然”的富春江水,潺潺流过我的耳际。黄公望工书法、通音律、善诗词散曲,尤擅山水,曾得赵孟頫教授。他的画气势磅礴,笔简神备,得“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之誉,名列“元四家”之首。他学养深厚,已臻“经史九流之学无不通晓”之境。本来他的人生之旅堪称顺畅,然而一只黑天鹅正在半路等着他。你永远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一个先来。他47岁时,在浙江省平章政事张闾手下任书吏,却因为张闾被参“以括田逼死九人”一事受牵连入狱,沦为阶下囚。出狱后,他看破仕途,云游四海,寄情山水,走上了一条荆棘多于鲜花,寂寞多于掌声的道路。他沿着富春江漫行,浙江山不甚高,但清秀;水不甚深,但清碧;特有的秀丽风景默默地治愈着他流血的伤口。此时师弟无用师请他作画,这瞬间点燃了他的创作激情。
创作这幅画时,黄公望已是年近八旬的老翁了。他竹笠芒鞋,蓑衣策杖,穿行在江边的巨岩怪石之间,在他的笔下,富春神韵尽收笔底:江流潺潺,渔舟唱晚,丘陵起伏,峰回路转,沙汀平畴,樵夫砍柴,野林游嬉,重峦叠嶂,晓雾迷蒙,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亭台水榭,美不胜收。
画中,有着苏东坡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韵,有着屈原“沧浪之水,可以濯吾缨”的神,有着心中故乡的美,更有着对祖国山河的情,黄公望将这些情愫融入了这长长的画卷之中……欣赏着《富春山居图》,耳畔是那位女研究员娓娓道来的讲解,我犹如跟着黄公望游历在富春江边。
清代大画家王原祁形容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神与心会,心与气会”。我在心里暗暗赞叹《富春山居图》神品也,能够在祖国宝岛欣赏到这样的神作,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不经意间转到隔壁展厅,蓦然见到了另一幅《富春山居图》。这是沈周当年背临之作。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的这幅沈周摹本,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同时展出, 续写着两位大家神品见首不见尾的传奇故事。
2011年,距《富春山居图》问世已有661年,烧成两段亦有361年,分藏海峡两岸也逾60年了。三个数字,暗合着这幅名作的坎坷身世,而合璧的那一刻却是两岸同胞同心合力的高光时刻。有点小遗憾的是,展厅内不允许拍照,未能留下《富春山居图》哪怕是一个小局部的“倩影”。
忽然想起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句: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