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自己也当了爷爷的缘故,有关我爷爷当年的一些往事和他晚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现在回忆起来,竟然仍是那么清晰和生动,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忘。
我老家在天宁区郑陆镇羌家村委顾家头村,上世纪50年代起的全称为武进县郑陆人民公社羌家大队顾东生产队。我爷爷是从江阴璜土入赘来到这里的,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当时我太公与太婆一家在顾家头村上也算是殷实人家,祖传良田十余亩,房屋七间,前廗、后廗带两侧厢,中间隔一个天井。家里还有一头大水牛,犁、耖、耙、水车、风车等生产农具一应俱全。
那个年代,牛是农家宝。一头牛对农家来说,在当时是殷实家庭的象征。农民与牛的感情很深,甚至像家中的亲人一般。可是,有一天夜里,太公家的这头牛却被人偷走了。万分懊恼之余,太公经过认真分析和暗访,认定是邻近村上人所为,应是“内贼”,还找到了不少线索。他请祠堂族长和德高望重的乡绅出面,希望能体面地把牛找回来,双方有台阶下。可是,饭也吃了,钱也花了,好一番折腾后,那头全家人当作宝贝的大水牛,最终仍未追回来,真是“牛财两空”。也有长辈劝太公:“你就当破财算了吧。”然而,太公年少气盛,仍不甘心,一口闷气一直郁积在心中,不久竟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那年他才29岁,膝下只生有一个六岁多的女儿,就是我的奶奶,且瘦骨伶仃,体弱多病。
太公去世后,家庭立即陷入一个巨大困境:家境殷实,但无男丁,谁来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呢?
太婆是一位坚强且很有主见的农村妇女,在这个危难时刻,她凭着羸弱的肩膀和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毅然撑起了这个家。当年她27岁,此后终身未改嫁。时光匆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太婆盘算已久的念头也终于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那就是招婿入赘。太婆的妹妹家就在离我们老家不远的江阴璜土篁村,她生有四个儿子,太婆想从中挑选一位理想的女婿。其中,老三与我奶奶年龄相仿,比较合适。这时,族中一位长辈却提出不同看法,他认为入赘过来是要挑大梁、延续香火的,小伙子一定要精明强干,俗话说人要“厉害”一点。太婆觉得很有道理,几经商量,最终选定让老二来入赘,虽然他比我奶奶大了六岁。
这位入赘小伙,就是我爷爷,叫王定生,入赘来到郑陆顾家头村就改姓了刘,叫刘定生。在那个年代,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我爷爷是一个典型的传统能干的农民,少年时上过几年私塾,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特别注重礼节:对村上人彬彬有礼,遇见长辈、同辈、晚辈没有尊称不开口,从不直呼其名;走在田埂上,远远看见有人挑担过来,赶快让到一边,从不和人抢道碰撞;莳秧、耥稻,田间农活样样精通,庄稼种得特别好。他身体强壮,膂力过人,稻担麦担不要蹲下挑,手臂一抄担子就上了肩。我爷爷来到这个家庭后,家里很快出现了新气象:他种田是行家里手,种的十多亩水田老远就能认出来,因为那片稻田特别绿,一片油汪汪。最为重要的是三四年间,连生二子。
或许由于入赘的缘故,我爷爷一贯奉行谨慎、低调的为人处事风格,从不与人争长论短,乡下的俗语就是夹着尾巴做人。当时,村上有人见我家人丁稀少,家底殷实,就一直觊觎我们,时常寻衅滋事,我爷爷一忍再忍,受了很多窝囊气。有一天,村上有人以无中生有的事又来“寻事头”。我爷爷一米八的个头,平时练练石锁,孔武有力,血气方刚,乡下话也是一个“厉害角色”。长期累积的怒气终于爆发,这一次我爷爷不想再忍了,寻思要和对方决个高低。一天晚饭后,他悄悄回到江阴璜土老家篁村大岸上,找叔叔商量:“我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但这次忍无可忍了。”这位叔叔的岳父是常州警察局一个类似分局长的角色,我爷爷想利用这层关系,带人带枪去拼个鱼死网破,以报心中积累的怨和仇。叔叔听了这些话,大吃一惊,马上劝导:“不能这样做,纸毕竟包不住火,犯了人命还了得!你在那里就立不住脚了,而且两家还要结下世仇。现在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你不要为这个家想想吗?你是入赘过去的,世上只有藤绕树,哪有树绕藤的事呢?大丈夫应能屈能伸。”叔叔的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关键时刻的提醒,让我爷爷顿时醒悟:“是啊,凭一时之勇,或许怨气是出了,但不也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吗?”想到此不由得一阵后怕。他又想起私塾先生讲过的“六尺巷”的故事,“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想来想去,虽说怨气难忍,但还得忍。
我爷爷回去后,主动放下身段与邻居修好,还赔了三石米。虽说我爷爷吃了“下面”(常州方言意思为被人欺负),但毕竟搁置了争执,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生存环境。以后又有二子一女相继出生,一家八口也算人丁兴旺了。
我爷爷很有经营头脑。人民公社化后,原有祖传良田早归集体了,但那时农民家里还留有几分自留田。就是这几分田他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什么时候种什么菜,安排得妥妥帖帖,一年四季有菜吃。种韭菜、蕃茄、青菜等到街上卖,弄点小钱。但我爷爷卖菜与别人不一样的是,隔夜先把韭菜去掉黄叶,洗净,菜根雪白,菜叶碧绿,还一把把扎好。他有一个长长的弯格篮,把菜码得整整齐齐。蕃茄也挑大的,“一封水”摆好,一上市大家看着就喜欢,总是先卖掉,每斤还比别人多卖一两分钱。爷爷还有一个规矩:从不允许我们摘蕃茄吃,总是在挑出大的准备上市卖时,才给我们留几个小的、卖相不好的煞煞馋。由于他能干、勤奋,计划性又强,所以手头总是比较宽裕,他常常不无得意地对私交好的人说:“自从我出道以来,手头还从来没有缺过钱呢!”他的经济头脑不仅表现在农民传统的勤快,种点菜去卖卖,换点零用钱,他还谋划得更多:他发现种的麦子如果磨成面粉,不但赚头多出不少,而且剩下的麸皮就是净赚的了;后来他又发现如果把磨成的面粉轧成面条去卖,就更加合算,于是又开始轧面条。他经常对我们讲的一句俗语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那时,每到黄梅季节,就是我们农村孩子最欢乐的时光,趁着沟渠里涨上来的水捉发水鱼,是一桩对我们最有诱惑力的事情了。我是捉鱼能手,有一次,居然还捉到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鲤鱼,高兴得不得了,舍不得吃了,养在水缸里准备第二天去卖,卖掉后一学期的铅笔、本子钱也就有了着落了。谁知第二天睡过了头,急忙爬起来一看,不好了,水缸里的鱼肚皮已经朝天,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黄梅天里的鱼是不好养的,我急吼吼地捞起鱼就往镇上赶,想赶快把鱼卖掉,要是鱼死了就泡汤了。
到了镇上将近落市了,刚巧碰到爷爷上街后准备回家。见我很着急就陪着我一起去卖鱼。他一看鱼的样子,就马上叫我到边上塘河里弄点水把鱼洗一洗,他自己不知去哪里弄了一张向日葵叶子,把鱼端正地放在上面,卖相一下子好看了许多。八点半过后,赶集的人就散了,都要回生产队上工。等了好长时间也无人问津,我心里很着急。当时一斤鱼只卖两三角钱,我那时只有小学六年级,人小没主见,恨不得只要有人来买,哪怕再便宜点也卖。爷爷见我沉不住气,就对我说:“你不要急,像投煞 鲦一样,现在即使再便宜,也没有人买的,只能耐心等等看,说不定有‘急煞户头’来呢!”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果然有一人匆匆忙忙跑来,一看有鱼卖,就问:“多少钱一斤?”我正想开口,爷爷抢过话头:“三角半。”那人也不还价了,称了就走。原来他家里来了两个瓦匠,他忘了这事正愁买不到鱼招待人家呢。鱼一共卖了一块零几分,每斤还多卖了五分钱。这件事,我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爷爷从不向别人借钱,而一旦有人向他借钱,他同意借了的同时内心也不准备别人还。当然,当时借的钱也不多,一般只是两三元的样子。他的理论是,你借了别人的即使还了,也欠了一份情;而别人借你的,他不还,以后也就不会再来借了。而且这样不讲信用的人,还是没有往来的好。七十岁以后,不管谁家婚丧喜事,送帖子来,他都不参加,但礼金是一定要送的,派儿子参加。他一直牢记着“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古训,“年纪大了,不要让人嫌,要知趣”,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而自家有什么喜事一般也不受别人的礼,今后当别人请客时,自己愿意出多少就出多少,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爷爷朋友不多,但有几位挚友,过一阵就会到郑陆桥茶馆,见面喝喝茶、聊聊天,讲讲山海经,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光。
爷爷做事都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与规则。比如,四个儿子相继结婚成家,第二年一开春,就让结婚的儿子分家过。与子女们相处,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儿子成家以后,小家里有什么情况,他从不参与。他认为每个家庭都会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长辈参与反而于事无补。但到关键时刻,他还是要发话的,而且“一言九鼎”。四个儿子都成家独立生活以后,他就在小儿子的山头上搭了一间“五步头”的房子。农村建房每间一般是“前三后四”,就是前面三步,后面四步,俗称“七步头”。而他造的却是“前二后三”,虽说房子小了一点,却收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在写此文时,我认真测算过,这间五步头面积约在28平方米左右。就在这间前灶后房的屋子里,爷爷和我奶奶携手相继走完了八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他俩一生共生育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并有九个孙子、四个孙女、两个外孙女,标准的儿孙满堂了。
我爷爷的为人处世,在当时的环境中,或许有些独特和另类,但对我们的影响和教育是很大的。虽然是入赘而来,实际我们村上许多人暗地里还是非常佩服我爷爷的,都认为他眼界不凡,有些与众不同。我们村上还有一位新中国第一代留苏博士生,在外多年没回乡了,他有一年回乡探亲,专程来探望了我爷爷,当时他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这个村上,刘定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位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