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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棕 榈 树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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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2版:文笔塔 记忆       上一篇    下一篇

“导航到某某超市,往东50米,路口见某某驾校,往北百米,到村口左转,看见两棵棕榈树即为我家。”

离开职场后,我宅居江南故乡的日子越来越长。每在故乡时,常有远道而来的异乡朋友以及本地的朋友到我家来吃酒喝茶聊天。我在把定位发给朋友后,总是要补充上这样一句话。毕竟,我家僻居乡下,交通不便,甚至,地图上也没有我家所在的村子,要是单纯按导航,很可能会在附近兜圈子。

我出生的西朱这个村子,如今这个时代,百度地图都不载,颇配苏东坡“新酿桂酒”中说的那种“蛮村”,“风流可惜在蛮村”——我们西朱东西两村,多姓朱,号称晦庵嫡裔,耕读传家,出过不少读书人,最有名的是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的朱德生先生。

我家门口有两棵棕榈树,一公一母,原来在我家储物暨谷仓前,如今储物谷仓改建成了我的书房。它们就像门神一样,高大挺拔,剑指苍穹,守在我书房窗前,远远可见,成了我家最有名的地标植物。甚至有一年,我从湖塘打专车回家,司机看了看当时胡子拉碴浑身颓废气象的我,问我是不是到书法协会去,我笑着否认。离电子地图上定位的地方不远的时候,司机突然问我,是不是要到那个村上有两棵棕榈树的地方去?我一愣,问司机送过我吗?司机摇摇头,说送过从火车站接的外地客人,到这个村子有棕榈树的人家。我哈哈大笑。还真是我家。

“叶似新蒲绿,身如乱锦缠。任君千度剥,意气自冲天。”(唐·徐仲雅,《咏棕树》

故乡很少棕榈树,但故乡老一辈人都熟悉棕绷床大蒲扇,那都是棕榈树的产物,也因此,我也知道棕榈树。我一直的刻板印象是,棕榈是热带植物,细沙、吊床、躺椅和棕榈才般配。后来才知道,棕榈树是常绿乔木,原产中国。棕榈在中国种植面积非常广,除西藏外秦岭以南地区都有栽种。但是,在江南乡村,现在其实很少见。一如到我家的无论本地的还是异乡的朋友,都会好奇,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么两棵高大的棕榈树。

好奇是因为江南少见棕榈树。而少见,无非就是因为棕榈对于农家而言就是无用之物。早年除了富贵人家,以及改革开放后发展起来的种树专业户,江南乡村的植物,早年多以有用为要,要么是本地名木,可以打床打凳子做桁条椽子,要么是杂树可以当柴火。棕榈树虽然可以做棕绷床大蒲扇,却非本乡特产擅长,祖父生前虽然擅用稻草篾片编枕腰(搁在铁锅和锅盖之间防漏气的器物)挣些小钱,我却无印象他编穿过棕绷、蒲扇。

尽管熟悉我的朋友们都惊讶于我对往事细节的记忆,但关于我家这两棵高大的棕榈树的栽种,我的记忆则一片空白。我很晚才留意到家里的两棵棕榈树。

我后来问父母何时为何栽种棕榈树。父亲说,就是种着“白相相”。但我印象中的父亲,却并非那种种树只为“白相相”的人,当年他的脑子里就是挣钱养家,农忙之余仍忙着拾荒货捉蛇卖冰棍摸甲鱼打鱼卖菜挣钱,如今面临拆迁,他仍然天天坐在院子里把他早年搜罗的如今已经没有用了的电线剥掉塑料抽出里边的金属线卖钱。但确实没找到其他理由。父亲辛劳一生难得的心血来潮的“白相相”之举,在大门口的晒场边种下的两棵棕榈树,后来却成了西朱西的一道风景,以后也会永存于他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的文字和记忆中。

我家的两棵棕榈树,母亲记得是我弟弟12岁时种的。父亲说不对,是弟弟16岁时种的。父亲回忆,弟弟已经当学徒了,是父亲从后村张家塘张菊生家挖回来种的。

我后来选择采信父亲的说法。他老人家提供了更多信源:提到了弟弟已经当学徒;提到了张家塘张菊生家,我记得当年张菊生家房子后面有个院子,有好多树苗。

弟弟16岁那年(故乡多说虚岁,16岁即15周岁),其实也是我人生的转折之年。那一年是1985年。弟弟从政平中学初中毕业,进了前黄的乡办厂当了学徒,开始了车钳刨的人生;我从前黄中学高中毕业,洗脚进城,去了北京,上人民大学,开始了新时代范进的人生。就在父亲种下两株棕榈树的那一年,他的两个儿子,在这一年走向了不同的世界。

照理,这一年栽种的棕榈树,我应该记得;而且,那年我上大学,应该是家里最大的事了,但父亲聊起往事,与种树连在一起的记忆,却是弟弟的年纪和学徒事。显然,种棕榈这事,跟我关系不大,尽管它们现在就在我的书房窗前。我后来努力去圆自己的想象。我想,我上大学就像范进中举,吃了皇粮,成了官家人,父亲可能有意无意选择了让我与乡下人的日常切割,有点类似胡屠户“文曲星是打不得”的况味。

父亲难得的“白相相”,家门口多了两棵棕榈树。如今,这两棵棕榈树,从小苗长成了三层楼高,在乡村也算鹤立鸡群了。也许周边村子也会有棕榈树,但像我家这么高的,家里人也没听说过。

除了一次村里办丧事,烧纸钱时,燃着的纸钱随风飘到我家一棵棕榈树上,烧着了树干上的丝毛,救火的时候,爬上梯子用水龙头喷才扑灭,烧掉好多棕毛,有点黑乎乎光秃秃之外,父亲和弟弟从未给两棵棕榈树修剪过,而是任它们自然生长。

棕榈树大概生命力也很顽强。那次火烧,即使烧过的痕迹过了几年还依稀可见,但被烧的棕榈树依然生机勃勃;即使面对寒流,两棵棕榈树间的已经每年结果的芭蕉都冻死了,棕榈树却一如既往,甚至,很少在这么高地方做窠的麻雀,前两年都在棕榈树上筑巢了。

我家的棕榈树,无论是在弟弟12岁还是16岁时种的,已经在那个电子地图上并不显示存在的村子,招摇于阳光雨露风雪中40年左右了。度娘说,棕榈树的经济寿命大约是20-30年,自然寿命有一百多年。杜甫曾有《枯棕》,写棕榈树因有用而枯萎:

“蜀门多棕榈,高者十八九。

其皮割剥甚,虽众亦易朽。

徒布如云叶,青黄岁寒后。

交横集斧斤,凋丧先蒲柳。

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

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

有同枯棕木,使我沈叹久。

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

啾啾黄雀啅,侧见寒蓬走。

念尔形影干,摧残没藜莠。”

庄子的山木以不材而得终其天年。我家的棕榈,本也无杜甫枯棕之有用之厄,可享其天年。如今却因工业化的无序无情推进,恐怕就会“摧残没藜莠”了。

“梦见一株棕榈,

在遥远的东方,

火灼的悬崖边上,

独自地默默忧伤……”

在推土机没到来之前,我家的棕榈树依然挺拔。它们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了吗?我不知道。我只能悲伤而拙劣地摹仿德国大诗人海涅的《北国有一棵松树》,为它们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