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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武进日报

凉山,我的文学故乡

日期: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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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3版:文笔塔 文艺       上一篇    下一篇

连绵的群山——凉山越西小相岭 (摄影) 何万敏

意识到凉山对于我个人成长以及写作的重要性,为时已晚,而且我固执地以为必须要有岁月的淘洗和人生的历练。及至某一天幡然醒悟,书写凉山才是最该用心的事。

十多年前沿“洛克路”从木里到稻城穿越香格里拉腹地的“秘境”;包括那以前逆着金沙江水由北向南经过雷波、金阳、布拖到宁南四县,追寻即将消失的手工榨糖和人工溜索;连续十几年在美姑县一个叫依洛拉达的地方,深入彝族聚居地,驻村帮扶同时采访春节他们如何建筑新房;记不清多少次登上螺髻山、小相岭、大风顶,进入甘洛大渡河大峡谷、冕宁雅砻江大峡谷。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太过浮躁,不要走马观花,最有用的是细节。而每到一地,当地人的从容不迫与吃苦耐劳,无疑都成为我在旅途中收获的一笔财富。

每到一地,如果不是时间紧迫的原因,我更愿意安心住下来,去听当地人慢慢讲述,获得足够的细节和心灵感悟。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际会都映照着风云变幻时代中一些宏大的叙事。人总是有故事的,无论欣喜与忧伤,都值得娓娓道来。

要认识二十世纪初的凉山,读懂彝族,林耀华先生的著述《凉山彝家的巨变》堪称奠基之作,具有里程碑意义。中国版图上西南方向的凉山,因为其著作被掀开尘封已久的冰山一角,引起不仅限于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凉山彝族社会的现实图景,经由林耀华的考察,以家族为叙事主线,讲述了凉山彝族的地理环境、社会组织和内部关系,特别是彝族亲属制度、政治经济、语言宗教等文化特点,是当时最为详尽的实地考察报告,后来被誉为“研究中国少数民族的代表作”。

我拜读到林耀华先生的大作,还有一个故事。

2000年夏天,我从《ELLE—世界时装之苑》杂志上,读到作者萧亮中的《“丈量”大凉山》,立即在我主编的报纸上转载。那段时间,萧亮中对凉山彝族相当热衷,没想到很快我们就在西昌相见。我们去街边随便找了小餐馆一起晚餐。他给人的印象是朝气蓬勃和充满活力,侃侃而谈也就顾不了吃多少彝家风味的坨坨肉。席间,他仍陶醉在田野调查的兴奋和乐趣中,还听他说好像即将要调去商务印书馆做编辑。我顺便提起林耀华有本凉山的书。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他伸手去挂在椅子背上的简朴布挎包中,取出封面铺满墨绿色的精装书,白色宋体字为“凉山彝家的巨变”。那时买书还不像现在网购的便捷,它可是我仰慕、心仪已久的一本书呀!

“本来,我每次到凉山都会带着这本书,随时阅读的,”他语气平稳,听得出内心有种不舍,“这样,我今天把他赠送给你,你肯定也用得着。”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流露出的,一定是对一本遍寻不着好书的急切拥有。

萧亮中是云南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本科毕业,考入该校研究所院攻读人类学专业,成为人类学家庄孔韶教授的弟子。而庄孔韶却是林耀华先生的大弟子。如此一来的师徒传承关系,萧亮中对林耀华的尊崇与爱戴,实在是情理之中。

痛惜的是,2005年1月5日凌晨,这位金沙江边车轴村长大的年轻人类学者,在繁华京城一处清贫狭窄的出租屋中,因劳累过度猝然而去。其时他刚调入中国社科院边疆史地中心,年仅32岁。

同样让我心生敬意的,还有一位从未谋面的摄影家林茨(本名张谦)。从2002年的冬天开始,他记录凉山的书《百褶裙》引起我强烈的情感共鸣,让我在此后的一年当中持续阅读了三遍。我被他深受外国文学浸淫的讲述故事能力所吸引——事实上他的文字应归于非虚构范畴,他的图片属于纪实摄影并且在我看来堪称经典之作,至少,那是我熟悉与喜爱的凉山与凉山彝族。同样不幸的是,2009年11月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52岁。他在一篇文章中仿佛是在告诫自己:“人类无法逾越生命的有限性,所以眷顾大地。”林茨明白无误地表达出内心的忧虑,“当我们假全球化之威力,夷平城乡之间、地方之间、人物之间的差异,人的行为思想一并纳入现代教育的轨道,曾经启迪灵感、滋养心灵的一切差异性空间都归于消亡,尽管表面上未遭到任何征服,我们‘在智识上’也将不得不‘寄生于其他文明’”。

崇山峻岭、道路险阻、贫困人家,是我这样的山里人经常目睹到的洪荒景象。写作此时,我想起2004年深秋在木里县深山中的一夜。

那个漆黑夜晚的山雨实在太大了,在荒野搭建起的帐篷根本无法遮挡风雨。幸好附近有一户藏家——是的,四周再没有其他房屋,投靠借宿。

房屋中,火塘里的柴火熊熊燃烧,映红周遭,蹲在火塘边,头发还滴着雨水的脸庞顿时感觉到温暖。这才看清屋里的陈设:简陋。一张低矮的床,除此以外已无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黑暗中的电灯发出黄色的光,我还是看清了它悬吊在屋中间。最惹眼的是一台21吋的老式电视机,外观红色塑料壳的那种,正播放着节目——声音有点沙哑,至少含混听不清晰,极像是外语;画面不时也会起一条横线,由下向上不停歇地缓慢移动。有人头缠着布巾,有人手举起冲锋枪,我定睛仔细看,嗬,是半岛电视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台,我是从台标辨认出的。后来我发现一直在忙家务事的扎西夫妇,并未向电视机瞄一眼,画面和声音只是存在,或者说只是一种陪伴。

那一次的木里之行,被我们称为“徒步穿越香格里拉”,因为22天的行程中竟然有19天是用双脚徒步。所幸我们花了大钱租赁马帮一路相随,除了驮运帐篷、粮食、炊具以及行装,还有骡马跟随,实在提不起腿了就爬到骡马背上去享受颠簸与摇晃。

我开始严重怀疑世界哪儿是平的?当都市之间的往来已经靠时速达300公里的高铁时,协助在大山之中翻山越岭的马帮还必不可少。

消弭寂寞的是天籁般高亢嘹亮的藏族民歌,在蓝天白云与深山峡谷间回荡。我目睹了一位少年骑马,飞驰在峭壁高耸的羊肠小道上,惊心动魄。我从马帮们在河谷山脚烧起的炊烟里嗅到酥油茶的浓香;我从中感悟到人类为了生存所激发出的无畏勇气和力量。

正如山峰有的陡峭如削,有的如卧势缓;流水有时汹涌澎湃,有时静如处子;云朵有时翻卷腾跃,有时纹丝不动。简单与复杂,恰似一对矛盾,关键在于人们所看到的究竟是它的哪一面。

大山无声地锻造着人的禀性,他们以坚韧与毅力诠释了另一种美景。他们的身影连同生命,与江河与大地融汇,尽管每一次的起点与终点,都需经过艰难的跋涉。

凉山这片大地的魅力于我而言正在于此。还是这句话:我用行走的方式和凉山对话,语言也许粗陋却真挚坦荡;我用凝视的方式和凉山相守相望,避免陌生得互不相认,擦肩而过。